五 朱熹之于多元宗教——兼融而不宽容
朱熹后来反思初仕泉州“逃禅归儒”的经历时,曾对赵师夏说:“余之始学亦务为儱侗(意为笼统)宏阔之言,好同而恶异,喜大而耻于小。……(泉州)同安官余,以延平之言反复思之,始知其不我欺矣!盖延平之言曰,吾儒之学所以异于异端者,理一分殊也。理不患其不一,所难者分殊耳。”164由此可见,“理一分殊说”作为其思想体系的理论基石,而泉州同安官余,泛滥于诸家,出入于佛老的青年朱熹穷究“分殊”,目的是救以往“笼统”之失,以应对异端之禅佛教。根据蒙培元先生对“朱熹关于世界的统一性与多样性”(“理一分殊说”)之追溯与阐微:程颢发挥《中庸》之“一理”与“万事”关系,程颐(1033~1107)则对张载《西铭》做进一步抉发,正式提出“理一分殊说”。这一哲学命题历经百年薪传,至朱熹始从生命存在的意义上注入新的文化蕴涵。然而,程朱既为重视“分殊”的学说,这就意味着必须承认并尊重不同文化,严肃认真地对待和研究不同文化165。这是一个十分复杂的问题。窃以为,朱熹作为“理一分殊说”的光大者,又是经历闽南多元“文化接触”的最重要的思想家,其在构建新儒学的过程中,对于闽南多元宗教,在深入至“骨髓”的理解之同情的基础上,进而加以兼容而非宽容。
1156年仲春(仕泉期间),朱熹于潮州与大慧别后,一直关注其行踪,大慧至赣南时,军学教授王师愈以儒学教官去听禅师说佛法为“辱吾道”,而不愿“北面于彼”。朱熹在《王公(王师愈)神道碑》中说:“行僧杲有时名,窜领外(今广东梅州)得归,所过士大夫争先礼敬。至临江(今江西抚州),郡守延致,俾升高座说佛法,而率其属往听焉。召公俱往,公谢曰:‘彼之说某所不能知,然以儒官委讲而北面于彼,某纵自轻,奈辱吾道何?’”166他褒扬王师愈疏远大慧事迹,自然也就对自己千里趋见大慧之事讳莫如深了。这说明朱熹对大慧之禅有非常复杂的情感:他曾“师其人,尊其道,求之亦切至”167;先于自己的王侯将相、父师前辈亦曾竞相从游大慧禅师;而他要抨击禅佛教,以维护“吾儒”道统之地位。这是需要具有挽狂澜于既倒的理论勇气的。由于朱熹长期“驰心空妙之域”,他也公开承认“释老之书极有高妙者”168;“老子说他一个道理甚缜密”169。然而,令朱熹深感严峻的,是不仅大慧以禅释儒,就连二程的再传弟子张九成(1092~1159)也因追随大慧而“逃儒归禅”。因此,朱熹批评张九成“格物致知之学”乃“释氏看话之法”170。其晚年在闽南漳州,当叶适(1150~1223)写信告诉他闲暇读佛书,“乃知世外瑰奇之说”时,朱熹致书告诫叶适,对于佛书“若偶读之,亦须便见得其乱道误人处”171。同时,他在《答项平父》中极力抨击释氏“笼罩之说”,为“异端诐、淫、邪、遁之害”172。
朱熹之于多元宗教,可谓“兼融而非宽容”。 不宽容则诚如其后来所言:“吾儒万理皆实,释氏万理皆空。”173老子“只是不见实理,故不知礼乐刑政之所出,而欲去之。”174“佛老之学,不待深辨而明,只是废三纲五常,这一事已是极大罪名!”175关于外国商贾在泉州“建层楼”(伊斯兰教寺)事件,朱熹赞赏傅自得以“化外人法不当城居”,令其拆迁另建为判决。体现了在接触与输入外来文化的同时,不能失去本来民族的地位与法律尊严的价值理念。其晚年61岁知漳州之际,摩尼教(明教)活动已严重触犯伦理,危及社会安定,作为成熟的政治家,则竭尽全力禁“传习魔教”。兼融则如其仕泉之谒奠呼禄法师墓,其时摩尼教(明教)水波稍息,青年朱熹以开放心态偶涉。其“理一分殊”说对于禅佛哲理的吸取,则如其门人所问:“理性命”章何以下“分”字?漳州陈淳记:“不是割成片去,只如月映万川相似。”176又因行夫问“理一分殊”而答:“所以谓格得多后自能贯通者,只是为一理。释氏云:‘一月普照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这是那释氏也窥得这些道理。”177至于对本土道教思想文化之兼融,则可谓深远而微妙,诸如老庄的辩证思维,以及道教之易图等,均为朱熹理学所改造与吸取。
嘉定间(1208~1224),叶适应其门人毛当时(泉州府同安知县)之请,为撰《朱文公祠记》,他感慨朱熹生前对儒佛之异“极辨于毫厘之微,尤激切而殷勤”;对朱熹当年批评其耽读佛书有深刻的理解:“夷佛疾痛也,科举痒疴也,公所甚惧也。”178最后,对朱熹一生的学术政教活动给予中肯的评价:“夫政之得民速,不如教之及民远也。”1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