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
作为儒学转型内生问题的新文化
一 从儒学自身新生转进的历史视角观察新文化反孔批儒问题
无论是群星璀璨、诸子争鸣的“轴心时代”,还是自汉迄清二千余年儒术独尊的经学时代,非议孔子、挑战儒学者代不乏人。从战国《墨子》“非儒”,[1]《庄子》斥孔子为遭受“天刑”者,讥讽“儒以诗礼发冢”,张扬“圣人不死,大盗不止”,[2]韩非抨击学者(儒家)、言谈者(纵横家)、带剑者(游侠)、患御者(逃公役者)、商工之民为国之五害,[3]到魏晋时嵇康(224—263)“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4]再到晚明李贽(1527—1602)倡言“儒者之不可以治天下国家”,[5]批儒言辞可称峻急,行止或亦可谓悖逆。但与此相比,1915年创刊的《青年杂志》(后改名《新青年》)无疑是烈山泽而辟新局,更上层楼。它第一次全面、猛烈地直接攻击孔子及儒家道德;“如此激烈否定传统、追求全盘西化”,不仅“在中国数千年的文化史上是划时代的”,“在近现代世界史上也是极为少见的现象”。[6]
对新文化运动中反孔批儒思潮的评价,百年来聚讼纷纭。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后,林毓生依据“五四反儒家思想的整体性”(the totalistic nature of the May Fourth anti-Confucianism)广而论之,断言五四思想的基调是“全盘性反传统主义”(totalistic anti-traditionalism or totalistic iconoclasm)。[7]以该论点为导火索,围绕近代史上的传统与反传统、激进与保守,世纪之交的思想界展开了激烈的论争。思想潮流引领着学术的走向。近二十年来,研讨儒学传统与新文化关系的相关著述,在持守传统与现代二元对立观念的基础上,试图打破新文化反儒(反传统)的僵化形象。它们往往围绕新文化运动参与者的论述,或侧重澄清新文化与儒学的绾合,[8]或向上追溯,勾勒新文化反儒与辛亥革命思潮及清代知识传统的渊源关系,[9]或掘发由新文化人个体特质显露的五四时期传统与现代的贯通性。[10]
有别于现有研究“逆流而上”追溯新文化与传统的关联,本研究顺历史行程而下,聚焦新文化反孔批儒议题复杂的历史生成性。万物生生不息,时间长河川流不止,史上既无凝固不化的儒学传统,亦无横空出世、移植而生的新文化。中国数千年思想持续演变,“孔、墨之后,儒分为八,墨离为三,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谓真孔、墨”,[11]“浸假而孔子变为董江都、何邵公矣,浸假而孔子变为马季长、郑康成矣,浸假而孔子变为韩昌黎、欧阳永叔矣,浸假而孔子变为程伊川、朱晦庵矣,浸假而孔子变为陆象山、王阳明矣,浸假而孔子变为纪晓岚、阮芸台矣”。[12]汉、唐、宋、明、清各朝,从经今古文学,到性理学、考据学,历代儒者坚持不懈地因应现实,与其他学说对话,使儒学不断开出生面。本书从儒学自身新生转进的历史视角来考察新文化反孔批儒问题,既是梳理儒学传统现代转换的路径和方向,又是期望开启与激活新文化本来拥有的多维层次、多元空间,抚平思想界因当前传统与反传统、保守与激进的冲撞而投射给历史的裂痕。毕竟,历史研究的目的虽或在寻找答案,其前提则是敞开问题,如此之“彰往”方可为“察来”之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