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其五
“反正,你对阿弘君到底作何打算?还是对他明说的好,不过,要是你觉得不好说,我可以替你说。”
高夏不是急性子的人,却有麻利地处理事务的习惯。当他俩在三轮店堂里舒适地伸腿对坐,等待铁锅烧开时,他不愿浪费这个空当,开口说道。
“那可不好,还是我来说,这样比较正规。”
“那当然啦,只是老不见你有所动作。”
“行了,你别那么说。孩子的事就由我自己来定夺吧。不论怎么说,还是我对他的脾气最最了解。——也许你并未察觉,今天他的态度就和平时大不相同。”
“怎么不一样?”
“平时他在人前不大讲大阪话,还挑剔别人说话的毛病。与你再亲密,也不会像今天这样人来疯。”
“我也觉得他精神得有点过头……这么说,他是故意这样欢闹的?”
“对,一定是的。”
“那是为什么呢?难道他觉得不那么做就对不起我吗?”
“或许多少有一点。其实,阿弘是怕你的,虽然喜欢,但又有点儿害怕。”
“为什么?”
“孩子无法知晓我们夫妻间关系紧张到何种程度,可你一来,他会觉得这就是形势急转的一种前兆。你不来的话,我们之间关系无法轻易解决,你就是为解决这个问题而来的。”
“有道理。这么说,他是不大欢迎我来咯?”
“可是,你送他那么多的礼物,他不会不高兴,他想见你,也喜欢你,却又害怕你来。在这一点上,我的心情也和阿弘一样。就拿刚才提到的该不该对孩子说的事来讲,你就可以看得出来,我不愿意告诉他,他也不愿意听。在阿弘眼里,你这个人不知道会说出什么话来,甚至会觉得,父亲说不出来的话,此刻就会从你的嘴里得到宣布。”
“是吗?他那样人来疯原来就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害怕吗?”
“总而言之,我、美佐子和阿弘,我们的性格都很懦弱,三个人现在都处在同一状态之中……说句老实话,连我都在害怕你的到来。”
“那就先放一放再说,怎么样?”
“搁置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害怕是害怕,但总得设法把这件事做一了结。”
“这是不大好办……那个叫阿曾的男人有何说道?要是你们俩解决不了,让他主动出击,是否反而能早一点解决呢?”
“不过,那个男的也是半斤八两的德行,听说只要美佐子不做决定,他也就不声不响地不做任何表态。”
“他的立场看来也只能如此,要不,自己就成了破坏他人家庭的罪魁了。”
“这件事情,阿曾、美佐子和我本来就达成了一致的意向,说好了等大家都觉得合适的时机再办。”
“可什么时候才是合适的时机呢?如果谁也不采取坚决果敢的措施,那么,这个合适的时机恐怕永远不会到来。”
“不,不会的……比方说,今年三月的学校春假就是一个机会。我一想到孩子平时满心悲哀地躲在学校教室里潸然泪下的场景,心中就十分难受。所以,一等到放假,便立刻带着他去旅行,看电影什么的,试图排遣他的苦恼,从而渐渐地忘却那些不悦。”
“那为什么还没解决呢?”
“阿曾说,这个月不合适。他的哥哥下个月上旬出国,不想在兄长出行前引起纠纷。说是哥哥不在日本的时候,障碍会少些。”
“如此说来,今年的暑假不就是机会吗?”
“是啊,暑假假期的时间也比较长……”
“你这么说,实际上就是遥遥无期,到了夏天,说不定又有什么事情会冒出来……”
高夏的手臂骨骼粗大,却缺少肌肉,青筋直暴,或许因为喝酒过多的缘故,仿佛拿着沉重物品似的不停地颤抖。他把手伸到铁锅底下,将羽衣甘蓝一般层层重叠的雪茄烟灰弹进火炉底座的水盘中。
表弟大约每隔两三个月回来一次。每一次见面,斯波要总是必谈“何时离婚”的问题,可实际上,却还未对“是否分手”完全做出决断。而表弟认为他已经决心分手,现在只是在考虑最佳的时机而已。表弟并不强硬主张他“快分手吧”,因为认定离婚已是斯波要不可动摇的决心,只是就具体的手段问题在与自己磋商。斯波要也不是有口无心地愣充好汉,每次与表弟见面,感受到他男子汉式的果敢风格,自己也自然而然地产生出勇气,说话时的口气就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不光如此,他每次迎来表弟时,总觉得他身上有一种可以主宰自己命运的愉悦感,说白了,就是斯波要身上缺少的付诸实施的意志力。斯波要只会一味沉溺在离婚后的想象之中,而这种空想只要见到表弟就会获得相当活跃的实际感受,从而使自己心情愉悦。然而,话虽这么说,他并不想把表弟当作想象的工具,一切顺利的话,他也想把想象逐渐诱导到现实的方面。
离别总是悲伤的,不管对方是谁,离别这一过程本身就带着悲哀。袖手旁观地等待离别的最佳时刻的到来,或许永远等不到。高夏的这句话言之有理。确实,高夏与前妻离婚的时候,不像斯波要这样优柔寡断。一旦下了决心,一天早晨,把妻子叫到自己的房中,详述了自己要分手的理由,一直谈到晚上。正式提出离婚之后,因为这最后的惜别,整整一个夜晚,他与妻子相拥而泣。事后他对斯波要说:“老婆哭了,我也放声大哭。”这次离婚事件,斯波要之所以依靠他,主要因为高夏已有了这方面的经验。当时自己旁观他的做法,对他十分佩服。——的确,像高夏那样敢于直面悲剧,想哭的时候就尽情哭泣的性格,事情过后心情一定特爽。斯波要深深感受到,倘若没有那样的性格,或许就离不成婚。然而,他却是学不了的。东京人注重虚荣和面子的习性使他在这方面产生纠结,他觉得净琉璃演员道白时的态度十分丑陋,如果把自己置身于那种呲牙咧嘴嚎啕痛哭的小市民生活场景中,自己也会同样感到不齿的。他喜欢痛痛快快地分道扬镳,而不愿泪流满面地分离。妻子的心绪与自己的想法如出一辙,互相理解,平和分手。他认为这种做法并非不可能实现,这也是他与高夏想法的不同之处。他对于即将离异的妻子没有任何不良的感情,除了两人没有性生活的互爱之外,其他方面的兴趣、思想都比较和谐,对丈夫而言,妻子不是“女人”,妻子也不把丈夫当作“男人”,也就是说,原本不是夫妇的两个人成了一对夫妻,这种意识使他们感到难堪,倘若两人是朋友关系,说不定反而会相处得很好。所以,斯波要并不愿意一旦分手就断绝交往,他觉得,只要经过相应的年头,大家不再为过去的记忆所烦恼,自己可以与作为阿曾的妻子、阿弘的母亲的美佐子保持一种相当轻松的交往关系。即便到时对阿曾的体面和世间可畏的人言有所顾忌,至少两人在分手时都有相同的愿景,那么,离别时的悲痛则不知道可以减轻多少。“要是阿弘得了什么重病,请务必告诉我,到那时,你不能不让我去探望他,阿曾也会同意的。”对于美佐子这句话,斯波要的理解是:其中一定还包括了阿弘父亲生病的时候。他也希望,在美佐子生病时,自己同样能前往探视她。尽管他俩作为夫妻均不感到幸福,但毕竟在一起共同生活了十几年,还生育了一个孩子。总不见得一旦离异就视同路人,甚至万一有谁临终都无法见上一面吧。真是岂有此理!无论是斯波要还是美佐子,两人都希望在分手时怀着同样的心情:即使不久会重获配偶,诞下新的孩子,这样的心情也不知道究竟能维持多久,然而至少在眼下,这是使双方都感到愉快的最好的办法。
“说实话,提起来或许会被你笑话。今年三月想解决问题也不光是为了孩子。”
“嗯?”
斯波要的眼神落在铁锅上,唇边浮起不好意思的微笑。高夏注视着他。
“所谓选合适的时机,其实也包括季节的因素。也就是说,季节不同,人的悲伤程度也大不同。秋季是最不适合离婚的季节,悲伤程度最强。有的男人在即将分手之际,听到老婆哭着说‘这天气这样一天天地寒冷下去’,立马停止离异。我想实际上真可能确有其人。”
“那男人是谁呀?”
“谁知道,我只是听说实有其事。”
“哈哈,看来你在各处听来不少这样的案例啊。”
“我在想,人面临这种情况时会怎么做。你不想听,它也会朝你耳朵里钻。不过,世上少有我们这样的例子,可供参考的情形不多。”
“那么,你的意思是,分手需要今天这样温暖的天气?”
“嗯,说得是。现在的天气说起来还有点儿冷,不过,会越来越暖和,接下来樱花就会开放,新绿的季节就会到来……我想,在这种状况下,悲伤的程度就会轻一点。”
“这就是你的见解吗?”
“美佐子的意见与我一致,她说:‘离异还是在春天好哇’……”
“那可大事不妙,你必须等到来年春天了吧?”
“其实嘛,夏天也不错的……只是我母亲是夏天去世的,应该是七月吧。我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夏天的景致阳光灿烂,生机勃勃,一切都充满着活力,所见的一切都那么明媚。然而,那一年的夏天使我充满悲哀,看到茂盛的绿叶都觉得伤心无比,两眼噙满泪花……”
“你看看,所以说春天也一样的。心情悲哀之时,看到樱花开也会落泪的。”
“我也那么认为,可是那么一想,就更加会丧失时机,无法进行决断……”
“这样到最后,不是还是离不了吗?”
“你是这样感觉的?”
“最主要还是你自己作何打算。”
“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办,只知道非离不可的理由相当充分。以前就一直搞不下去,更何况现在又多了她与阿曾那层关系——说起来这还是我宽容、放纵的结果——我们不可能成为夫妻,事实上也已经不是夫妻了。面对这一事实,我和美佐子都尚未决断,是忍受一时的悲伤,还是忍受永久的痛苦?——虽说已经做出了决断,却缺少付诸实施的勇气,始终处在迷茫状态中。”
“你呀,我不知道是否能这样来考虑问题:既然已经不是夫妻,所谓的分手离异,换言之,其实就是是否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问题。——要是能这么想,你的心境就会宽松许多。”
“当然,我也是尽可能去那么想的,可心情却总是难以轻松。”
“要说孩子嘛,也是个问题。不过,从孩子的角度说,不至于因为父母分开住后,就不管母亲叫妈妈了吧?……”
“是呀,这种事社会上真是多的是。当外交官的出国赴任,到地方上去工作的行政长官,有不少人把孩子寄放在东京的亲戚家;还有在没有中学的乡村,孩子们都会离开家长身边外出求学,想到这些,一切都很平常……可是,想是这么想,还是放心不下孩子……”
“归根结底,还是你自身悲伤,可事实上未必有你想象的那样……”
“不过,悲伤的情感,最终大家都一样,反正那是一种主观性的东西……我们俩要不得的是互相恨不起来,否则,现在应该很轻松。可是,我们双方都觉得自己想的最合理,所以才形成了结局的尴尬。”
“要是对方不跟你商量,两个人径自私奔,那就最麻烦了。”
“听说之前阿曾就这样对美佐子说过,可是美佐子回答说:‘这种事我可干不出来,要不你用麻醉剂之类的东西把我熏倒,在我昏迷中把我抬出去,否则不行。’说完还哈哈笑起来……”
“再不就故意找茬与她吵架试试。”
“那也不成。大家心里都明白那是在演戏,‘你给我滚!’‘我这就走。’这样的嘴仗可以打打,一旦认真,肯定会一下子哭起来。”
“你们俩可真够麻烦的,连离个婚都那么讲究……”
“最好有那么一种能够起心理麻醉作用的药物……当年你与芳子离异的时候,打心眼里恨她吗?”
“既恨又可怜她。要说恨之入骨,恐怕只有男人之间才会。”
“不过,这么说可能有点儿奇怪,难道与风尘女子分手就那么难吗?她是个办事干脆利落的女人,以前与你和另外几个男人都有来往,独身以后,可以轻而易举地重操旧业啊……”
“可真走到离异这一步时,怕也没那么简单哟。”高夏的眉宇间掠过一丝阴翳,又立刻恢复了常态。“这个就如同季节一样,有的女人好离,有的则不然。”
“是吗?我总觉得娼妇型的女人好离,而贤妻良母型的女人难离,也许这是我的任意猜想?”
“正因为本人不在乎娼妇型的女人,所以她才显得更加可怜。如果分手后她能嫁到一个好去处,那固然不错。可是,要是觍着黄脸满不在乎地再回到花街柳巷去,那么连我也会抬不起头来。对这种事,我是比较超然的,要不然的话,想来贞妇也罢,淫妇也罢,没有一个女人是不可悲的!”
接下来两个人都缄默不语,埋头吃平底锅里的寿喜烧,两个人两瓶酒还未喝完,但是那浅浅的微醺已经使他俩面颊通红,沉浸在寒春的沉闷气氛中。
“我们吃点饭吧。”
“好吧。”
斯波要板着脸按响呼叫铃。
“我觉得呀……”高夏说,“近代女性全都渐渐向娼妇型转变,像美佐子那样的,恐怕也说不上是贤妻良母型女人吧。”
“她原来倒是贤妻良母型的,不过算是用娼妇型的化妆包裹着贤妻良母的灵魂。”
“也许是那样——那的确与化妆有关。近来女人的化妆多少受到美国电影女演员的影响,怎么也像妓女的样子。上海的女人也一样。”
“再说,我本人也难免有尽量使她成为娼妇型女人的倾向。”
“那是因为你是个女性崇拜者的德行吧。女性崇拜者多有喜好娼妇型女人胜于贤妻良母型女人的表现。”
“不,并不能那么说。怎么说呢?——问题又回到了原处。我让她成为娼妇型女人的目的是以为那样便于离异。没想到那是大错特错了,她要是真能彻底变回去倒好了,可是她完全是临阵敷衍,关键时候依然表现出贤妻良母的本性,还显得很不自然,令人讨嫌。”
“美佐子自己是怎么想的?”
“她说,自己的确是变坏了,失去了过去的纯粹。——她说得不错,可是,其中一半的责任在于我。”
斯波要回想起与妻子结婚后度过的岁月,没有发生什么大事,自己一门心思老想着怎么才能与她离婚,除了离婚,还是离婚。——冷不防这样想到,他仿佛历历在目地看到了自己冷酷的形象。斯波要心里明白,自己虽然不爱妻子,却也并不想让她蒙受侮辱。可是,对于女人而言,自己的作为难道不正是对她最大的侮辱吗?妻子有这么一个丈夫,她的孤独寂寞,不论是娼妇型还是贤妻良母型,也不论其性格是好胜还是内向,都是难以忍受的吧……
“要是她真是娼妇型的女人,我倒无话可说了。”
“怎么说呢?其实那也未必。她要是真像芳子那样,只怕你也吃不消的。”
“那么说可能不当。我还真无法接受做那种生意的女人,所以我并不喜欢艺伎类型的,比较喜爱时髦的智性娼妇型女性。”
“可是,这样的女人一旦成了老婆,继续为娼恐怕也不行吧?”
“要是智性女子,应该具有那种自控能力吧。”
“你所说的实在任性,如此称心如意的女人上哪儿去找?女性崇拜者最终全得打光棍,因为任何女人都没法使他满意。”
“事实上我也再不敢尝试婚姻,这一次离异后,暂时……或许是一辈子都不再续娶了。”
“嘴上这么说说,接着就再娶再离的女性崇拜者还是有的嘛。”
女服务员进来伺候,两人的会话就此中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