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与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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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圣的无声语言

今天早上我看到的迷人风景,实际上是由二三十个农场构成的。米勒拥有这边的土地,洛克拥有那边的,而远处的林地属于曼宁。但是他们中任何人都不拥有这片风景。在地平线上有一种财产无人可以拥有,除非此人的眼睛可以使所有这些部分整合成一体,这个人就是诗人。这是所有农场中最好的部分,但无人能凭产权而据为己有。

——爱默生,《自然》(1836)

在本文中,我一直主张把风景理解为一种文化表述的媒介,而不是一种绘画或者美术类别。现在该清楚地解释这是什么意思了。确实存在一种叫“风景画”的绘画类别,但对它的定义相当宽松,只是在一定程度上强调把自然物体当做主题。然而,我们常常忘记,这一“主题”不仅仅是绘画要表现的素材,其本身往往已经成为一种象征符号。我们熟悉的对风景画的分类——诸如理想的、英雄的、牧歌式的、优美的、崇高的和如画的等,它们的区别不是在画布上作画的方式,而是绘画表现的对象和视觉空间的不同。[34]

因此,我们最好不要把风景画看成是观看风景的唯一重要媒介,而要看成是某些已经是再现的形式的再现。[35]风景可以通过绘画、绘图、雕刻、摄影、电影、戏剧场景来再现;还可以通过写作、言谈,甚至还可能是音乐和其他“有声形象”来再现。然而,在所有这些二级再现之前,风景本身是一个物质的、多种感受的媒介(土地、石头、植被、水、天空、声音和寂静,光明与黑暗等),在其中文化意义和价值被编码。这些意义和价值要么通过对某个地方的改造而被赋予(put)到园林或建筑中,要么在我们所说的“天然”形成的地方被发现(found)。总结这个观点的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指出,它使肯尼思·克拉克的标题“风景进入艺术”成为赘言。早在风景变成绘画表现的主题之前,在它被欣赏的那一刻,它就已经是一种人工品了。

风景是涵义最丰富的媒介。它是类似于语言或者颜料的物质“工具”(借用亚里士多德的术语),包含在某个文化意指和交流的传统中,是一套可以被调用和再造从而表达意义和价值的象征符号。作为表达价值的媒介,它与金钱有着类似的符号结构,作为一种特殊的商品发挥功能,在交换价值的体系中扮演了独特的符号角色。就像金钱,风景本身作为一种使用价值毫无意义,但是在其他某些层面上,它又可以作为理论上无限的价值的象征。在最基本、庸俗的层面上,风景的价值以特殊的价格体现出来:房地产价值中优美景观的附加费用,一张前往落基山、夏威夷、阿尔卑斯山或新西兰的机票价格。在“跟团旅游”中,风景是能被展现和再现的可销售商品,一种被购买和消费的对象,甚至可以通过明信片和相册等纪念品的形式被买回家。在商品和有力的文化符号的双重角色中,风景成为拜物教行为的对象,例如游客们在同一地点以可互换的情感拍摄出无限重复的照片。

作为一个被崇拜的商品,风景是马克思所说的“社会的象形文字”,是它所隐匿的社会关系的象征。在支配了特殊价格的同时,风景自己又“超越价格”,表现为一种纯粹的、无尽的精神价值的源泉。爱默生说,“风景没有所有者”,纯粹的观景被经济考虑毁掉了:“如果劳动者在附近艰难地挖地,你无法自在地欣赏到崇高的景色。”[36]雷蒙·威廉斯说:“一个劳作的乡村几乎从来就不是风景。”约翰·巴瑞尔也指出劳动者如何被隐藏在英国风景的“黑暗面”里,以免他们的劳动破坏了观看者对自然美的哲学沉思。[37]于是,“风景”必须将自己表现为“土地”的对立面,表现为与“实际地产”无关的“理想地产”,表现为爱默生所说的“诗意的”的财产而不是物质财产。土地这种不动产的财富是有限的,如矿产、植被、水和居住空间。如果挖光了山中的金子,它的财富也就耗尽了。但是要多少关于大峡谷的摄影、明信片、绘画和敬畏的“注视”,才会耗尽这片风景的价值?我们能用图画来填满大峡谷么?我们如何耗尽风景这种媒介的价值?

风景作为一种媒介不仅是为了表达价值,也是为了表达意义,为了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最根本的,是为了人类与非人类事物之间的交流。就像18世纪的理论家所说的,风景调和了文化与自然,或者“人”与“自然”。它不仅是一处自然景观,也不仅是对自然景观的再现,而是对自然景观的自然再现,是在自然之中自然本身的痕迹或者图像,仿佛自然把它的本质结构烙印并编码在我们的感觉器官上了。可能这是我们赋予湖泊或倒映的池塘以特殊价值的原因。倒影展现了自然对自己的描绘,显示出真实与想象之间的一致,鉴证了我们自己的图像的真实。[38]

在科学、地形学图示的修辞中,要求纯粹的客观性和透明度同时压制“风格”或“类型”等美学特征,因此对真实的证物的渴望最为明显。但即便是最模式化、常规化和风格化的风景,都趋向于将自己表现得“忠实”于某种类型的自然,“忠实”于“理想”自然的普遍结构,或者“忠实”于编写到视皮层和视觉愉悦的深层本能根源中的密码。视觉愉悦与偷窥、窥阴癖,以及观看却不被发现的欲望有关。

在《风景的体验》(The Experience of Landscape)中,杰伊·阿普尔顿将风景模式与动物行为和“栖地理论”,特别是与猎食者的眼睛联系起来。猎食者把风景看成是一个战略要地,一个瞭望、庇护和冒险的网络。[39]对这种眼睛来说,标准的如画风景是特别愉悦的,因为它通常将观者置放于一个受保护的阴暗处(一个“庇护地”),两边的遮蔽物利于从背处伏击或者诱发好奇心,中间的开口则提供了深入中心的通道。阿普尔顿的观察者就是霍布斯的自然人,他们隐藏在灌木丛中以便突袭猎物或者躲避猛兽。他们视野中的如画结构,就是把“自然再现”的景色前景化,给它“镶框”或者将之置于某个台面上。至于这景色在狭义上是否属于如画的风景,则无关紧要;即使其特点是崇高的、危险的等,有了这个框架就可以保证它就是一幅画,就是如画的。而观者身处另外的安全地方——在框架之外,在望远镜、相机或者眼球的背后,在头脑深处隐秘的避难所中。

阿普尔顿理想的观景者根植于暴力(狩猎、战争、监视)的视野中,必然成为如画美学中的一个关键形象。问题是阿普尔顿认为这样的观者是普遍的和“自然的”。但是显然还有其他的可能性:观者可能是女人、采集者、科学家、诗人、解说员或游客。有人会认为,暴力的威胁(就像崇高美学)往往优先于其他所有形式的表现与再现,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些形象从来都没有完全摆脱阿普尔顿的观者的主体性(或者摆脱对这观者的从属)。阿普尔顿的风景美学不仅适用于猎食者,也适用于不胁从的猎物。

那么,我们可以认为阿普尔顿“掠夺性”的风景观是一种策略。通过这一策略,风景的某些传统被强制性地自然化了。正如我们所知,自然与传统在风景这一媒介中既被区分,也被认同。我们说“风景是自然,不是传统”与我们说“风景是理想的而不是现实的地产”用的是同一种方式,而且还是出于同一原因——擦除在风景成为意义或价值的过程中人为的印迹,生产一种隐藏了技巧的艺术,想象一种“突破”再现进入到非人领域的再现方式。这就是我们如何设法把风景称为“自然的媒介”,同时又以同样的口气,承认风景不过是骗人的把戏,一堆传统和成规旧俗而已。正如我们所知,风景的历史不断把它描述为与传统、语言和文本断裂,以获得纯粹的自然观,正如这些历史把风景描述为超越了财产与劳动一样。一个有影响力的观点认为,风景的欧洲起源在于中世纪手稿彩饰的“自由空间”,即“手抄本的页边空白和页脚”中“字迹空白处的非正式空间”。在这里,画者可以即兴创作,摆脱“拉丁文严密的行文”所要求的教义性、图解性和说明性,实现与自然的嬉戏和纯粹的绘画。[40]当我们把风景的“历史”叙述为一种辉格主义的发展——从古代到现代,从基督教到世俗,从混合、附属、不纯粹的风景到“纯粹的”、“因为其本身而被观看”的风景,从“传统”和“人造”到“真实”与“自然”时,风景的双重符号结构——同时连接和区分了自然与传统的差别——成为关键因素。

风景的这些符号学特征以及由此形成的历史叙述,都是为帝国主义的话语量身定做的。该话语恰恰(同时)把自己想象为一种风景的扩张——这种扩张被理解为历史上一次不可避免的、进步的发展,一种“文化”和“文明”以自述为“自然的”的进程向“自然的”空间的扩张。诸帝国把空间上向外扩展作为时间上向前推进的一种方式;在它们面前展现的“前景”不仅仅是一个空间场景,还是一个被投射的“发展”与剥削的未来。[41]这种扩张并不局限于吸引帝国的外部、外国领地,通常与之相伴的还有一种复兴的兴趣——即重新描绘家乡的风景,帝国中心的“自然”。[42]18世纪英国风景传统的发展完美地说明了这一双重运动。在英国艺术和趣味向外运动,从欧洲大陆和中国引入了新的风景传统的同时,它也向内运动,开始了对本土的再造和重绘。圈地运动和随之而来的对英国农民阶级的驱逐,是一种对本国的内部殖民,它把布莱克所说的“绿色而怡人的土地”变成一片风景,一个民族和帝国身份的象征。蒲柏的“温莎森林”就是这样一个象征,代表了不列颠的政治和文化主权(“既是帝王的宝座,也是缪斯的宝座”),以及它的帝国命运。塑造这个命运的“橡树”为不列颠的商业和海军力量提供了物质基础:“橡树肩负着我们的伟大重任/它们装饰了帝国掌控之下的领地。”(第31—32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