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与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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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景的“兴起”

人类不仅夺回了他的权利,还重新占有了自然。一些作品证明了穷人们在第一次看到他们国家时的感受。多么奇怪的叙述!那些河流、山脉和宏伟的风景,他们日复一日地经过那里,但在那一天,他们却发现:他们过去从未看过它们。

——米什莱,《法国革命史》

从此他飞翔,在生命之树上,

那长在中间,最高的树,

他贪婪而坐;……

……

……没有美德的思考

那赋予生命的植物,只是用作暸望,

过去,好好用时,那景色保证

不朽的承诺……

——弥尔顿,《失乐园》,IV:194—196;198—201

风景从什么时候开始被感知?当然,这全部取决于人们如何定义“正确的”或“纯粹的”的风景体验。因此,肯尼思·克拉克摒弃装饰罗马式别墅的风景画,认为它们只是“背景”和“枝蔓”,没有也不意在再现自然的景色。“正确的”风景感知只可能是一种“现代意识”,一种能够精确追溯其起源的现象。克拉克告诉我们:“在所有的历史书中,彼特拉克都以第一个现代人的身份出现”,所以并不奇怪“他第一个表达这样的情感:从都市的骚乱中逃离到乡村的平静里,而这正是风景画赖以生存的情感”。克拉克可能会承认某种类似的情感在古代的田园诗中曾经频繁出现,但是他更可能坚持“因为风景本身”而欣赏风景是在“现代意识”之后才出现。彼特拉克追随田园风而逃离都市,不只是为了享受乡村的舒适;他找出自然的不适之处。“众所周知,他是第一个出于对大山的兴趣而去爬山的人,并且在山顶享受了美景。”[26]

“众所周知”的事实几乎无需争论,但克拉克还是持有某些异见。彼特拉克对风景的感知处于一个从古代到现代的原初的、过渡的时刻,这个独特的历史时刻由彼特拉克的身份得以“证明”。他同时生活在两个世界里——既是现代的人文主义者,又是中世纪的基督徒。克拉克注意到,在彼特拉克欣赏景色的那个时刻,“他忽然随意地翻开他抄写的圣奥古斯都的《忏悔录》,来到了其中谴责凝视自然的那一段话:‘人们开始惊叹于山峰的高度、大海的巨波、河流的绵延,以及大洋的巡游和星辰的运行,而不再考虑人自己。’”[27]这个虔诚的提醒或许使彼特拉克感到惭愧,于是他宣称“看够了山峰”并且将“内在之眼”转向自己。克拉克对于风景发展的“历史”叙述忽略了一点,圣奥古斯都的劝诫本身证明了风景凝视的传统早已年深日久。远在彼特拉克和圣奥古斯都之前,人们已经禁不起诱惑“因为自然本身”而去观看自然奇观。

从耶和华打量他的创造物并发现了它的美好,到米什莱的法国农民第一次奔出门外去感受自然环境之美,我还可以举出其他大量观看风景的“原初时刻”。在有关风景凝视的叙述中,对18世纪英国绘画、园林和诗歌影响最深的,可能是弥尔顿对天堂的描述。我们应该记得,那是以撒旦的意识建构的观景方式,他把生命之树上的有利位置“只用作瞭望”。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学家所揭示的风景的“阴暗面”,在风景的神话中通过周而复始的矛盾感被预示出来。彼特拉克把风景视为令人畏惧的、世俗的、感官的诱惑;米什莱则把风景看成被盲目与奴役所遮蔽的美与自由的瞬间显露;弥尔顿把风景描述成窥伺的对象,注视者的目光在审美愉悦和恶毒意图之间犹豫不决,将“怜悯”和“荣耀、帝权与被放大的复仇”融合起来。

而且,这种含混被世俗化和叙事化了。在风景观念的法则和逻辑中似乎被植入了某种东西,它需要一段精心虚构的包括史前史在内的伪历史。而这个史前史是一个起源时刻,它引发渐进的历史发展,以及(常常)最终的衰落和失败。我们注意到,当风景画的兴起与衰落通常被描述为解放、自然化和统一的三重进程时,它与帝国的“兴起和衰落”这一典型叙述之间的相似性就显得更为突出。《牛津艺术词典》(The Oxford Companion to Art)中“风景画”一条概述了这一过程:“兴起”于罗马帝国和16世纪神圣罗马帝国,“结束”于20世纪的“周日绘画”。一个老生常谈的说法是,风景画从文学插图、宗教启迪和装饰画等次要的角色中解放出来,获得了独立的位置,在其中自然“因其本身”而被观看。中国风景画是史前的,早于“因其本身而被欣赏”的自然的出现。“另一方面,在中国,风景画的发展……与对自然力量的神秘崇拜结合在一起。”[28]

风景的“另一面”,无论是东方的、中世纪的、埃及式的或者拜占庭式的,都在解放之前,在对自然本身进行感知之前出现。因此,作为一种绘画类型的风景画的解放过程也是自然化的过程,即自然从习俗的束缚中解放出来。以前,自然以“高度习俗化”或者“象征性”的形式被描述。后来,它出现在“自然的自然主义摹本”中,这是“长期演化(的结果),描绘自然景观的词汇成形了,同时也获得了把自然看成风景的能力”。由从属到解放,由习俗到自然,这种“演化”的最终目的是在对风景的感知和再现中实现自然的统一。“似乎直到近期为止,人们一直把自然看作是许多孤立物体的集合,没有把树木、河流、山川、道路、石头和森林联合成统一的场景。”[29]

风景言说方式的每一次改变或者发展,都表现为一种历史的转变——从古代到现代,从古典到浪漫,从基督教的到世俗的,无论这种转变是突变的,还是渐进的。因此,风景画史经常被描述为一种追求,不仅追求对自然纯粹的、透明的再现,还追求摒除了文学考虑和表现的纯粹绘画。正如克拉克所说的,“不能认为风景绘画与脱离模仿而成为艺术存在之目的这一趋势无关”。[30]风景画发展的结局之一是抽象绘画。另一个极端,风景画史被描述为一场从“传统原则”到“对自然的自然主义摹写”的运动。[31]这两种叙述都是对纯粹的神圣追求。一方面,目标是抽象的绘画,没有所指、语言和主题;另一方面,目标是纯粹的、高度具象的绘画,是自然的超级写真,是“对自然的自然再现”。

于是,作为一种伪历史的神话,风景话语是把“自然”纳入现代性合法化中的关键手段。现代性的合法化是这样一种观点,它认为“我们现代人”与先于我们出现的一切都不同,而且在本质上更优越,没有迷信和陋俗的主张,掌握着一种由风景绘画体现的,统一、自然的语言。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指出,帝国往往依赖“神圣的沉默语言”——如“中国的、拉丁的和阿拉伯的表意文字”,以想象“全球的共同体”的联合。[32]他认为,这些语言的效力在于,其符号具有假定的非任意性,它们是“现实的散发”,而不是“现实的虚假再现”。安德森认为,非任意性的符号是“当代西方思想相当陌生的一个概念”。但正如我们看到的那样,它对西方风景绘画理念来说并不陌生。风景画是西方帝国主义的“神圣的无声语言”么?是西方帝国主义为了自己的目的,“解放”、“自然化”、“统一”这个世界的媒介么?[33]在我们提出这个问题前(更别说回答这个问题了),我们需要仔细思考:把风景视为一种媒介,一个巨大的文化密码网络,而不是一种特殊的绘画类别,这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