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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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一念之间

周士毅正在想着心事,忽然听得外间门口有人亲切地叫着“周书记!”

周士毅抬头一看,来人竟是暌违已久的荷塘乡凹塘村的陶善根。只见陶善根身穿一套崭新的藏青色西服,脖子上松松地打着一根红底小金花领带,西服的口袋上插了一支钢笔,手上拎着一个提包,脚穿一双铮亮的黑皮鞋,一个大背头往后梳着,显得精神抖擞,神采焕然。

周士毅起身笑道:“哦!是善根啊!你怎么过来啦?”说着,就与陶善根握了握手。

陶善根兴奋地说:“周书记,不瞒您说,我昨天就来过一次,听说你今天才会来,所以我今天又来了。周书记,如果今天见不到您,那我只有等到年底才能见到您啦,因为我明天就要去深圳,我那边等着赶工哩!”

周士毅被陶善根这么一说,倒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又不好直接问陶善根为什么这么急着找自己,只得顺着他的话闲聊似地问道:“哦!这么忙啊!这不要成‘万元户’了?”

“‘万元户’?周书记,您这就小看我了!不瞒您说,我现在的梦想已经不是‘万元户’这个层面,我想早晚拥有一家属于自己的建筑公司呢!”陶善根神采飞扬地说。

周士毅在荷塘乡当乡长时,考虑到陶善根家里很穷,在一九八五年春节后安排他去深圳的建筑工地打工。这个小伙子读过高一,有些文化,头脑又活泛,在干了半年之后,他见大包工头的人手不足,工程吃紧,就请假回乡招了二十几个泥水工,自己当起了小包工头。由于业务有了快速发展,去年他的队伍竟扩充到四十多个人,还聘请了技术人员。今年队伍拉得更大,明天竟有八十多个人跟他出去干,还包了两辆长途客车。

周士毅见陶善根在外面发展得这样好,在夸赞之余,提示陶善根自己致富了,方便的时候,也不妨为村里做点贡献。谁知陶善根听后连连摇头叹息,他见周士毅显得不解,便道出了他的苦衷。

原来陶善根为了让凹塘村的人分享自己初步成功的喜悦,去年中秋节,他特意给每户人家送了两包月饼。谁知第二天村里就传出许多不满的声音,有人说,他送的月饼里面有芝麻,吃了上火,弄得自己牙痛;有人说可能是便宜货,过了期,弄得一早起来就拉肚子;有人说味道太甜了,不好吃;又有人说口味太腻了,吃不下;还有人说馅里的杏仁太多了,老人吃不动,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各种负面消息不断传来,弄得陶善根很是扫兴。

接着陶善根又举了一个让他更为痛心疾首的例子。凹塘村前面的池塘由于年久失修,四周的岸墙倒塌了不少,去年“小年”过后,村里人为了彻底修整一次,开始讨论资金筹集问题。有人说陶善根如今是大“包工头”,提议让陶善根捐一笔款,不够的再由村里人分摊。但陶善根有了上次送月饼的教训,他思前想后,就只同意按照平摊的人头费出,不肯多捐款。村里人得知他的想法,便说他小里小气,为富不仁。陶善想来想去,就同意出一半,结果村里又有人说他发了大财,出点钱为村里办事还跟村里人讨价还价,是翻身忘本,不重感情。后来在妻子的劝说下,陶善根不计前嫌,答应整修岸墙的钱全部由自己一个人出,并在第二天就按工程预算额度把钱捐出去了。陶善根慷慨解囊之后,认为村里人这下总该无话可说。让他无法想象的是,没过几天,村里有人说他全额捐款是想在村里出风头;又有人说他在外面搞工程赚了昧心钱,所以用起来不心疼;还有人说他很可能参加了走私,所以钱来得快。当时陶善根听了这些闲言碎语,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他总结了两句话,这就是“人心叵测”与“好人难做”。

周士毅觉得这事真的让人匪夷所思,由此他愈发坚信自己“人之初,性本恶”的观点。他觉得,一个人如果没有接受道德教育,没有得到道德熏陶,没有产生道德感悟,就没有仁义之心,就不会“推己及人”,其原始的人性比起一般的动物性来,只会更差不会更好。

周士毅劝慰了陶善根几句,他觉得陶善根今天肯定是有事而来,便有意将话题重新纳入正轨,他笑道:“善根啊,你今天过来找我,是不是还有别的事啊!”

陶善根今天自然是有事而来。陶善根是个懂得感恩的人,这两年,他老是把周士毅为他拨款葬母,并与乡干部自带午餐帮他家搞“双抢”的事记在心里,他觉得周士毅既是他人生低谷的大恩人,也是自己人生道路的提携者,现在自己过好了,所以便心心念念地要报恩。他见周士毅发问,就打着哈哈说道:“周书记,看您说的,难道没有事就不能来见您啊!你是我的大恩人啊!我想念您呗!”说着,便朝门外神秘地看了一下,随即从提包里拿出一个不小的红纸包,悄悄地说道:“周书记,拜个年,这是一千块钱,一点小意思!”说着,就将红纸包往周士毅的怀里塞。

一千块?这么大的“小意思”!这相当于自己两年的工资呢!周士毅被陶善根的报恩举动吓一大跳,他一边将陶善根捏着红纸包的手使劲地往回推,一边压低声音但异常严肃地说道:“善根,你这不是害我吗?”

陶善根又朝门外迅速扫了一眼,然后轻声说道:“周书记,您放一万个心!我这个人办事是很牢靠的,否则我在深圳也不可能发展得这么好,是吧!这个事哩,只有天知地知,您知我知,绝对不会有问题的!”

周士毅见陶善根态度诚恳,语气坚决,而且又说得信誓旦旦,他想到弟弟妹妹都在读书,家里经济状况窘迫,再说自己帮助陶善根家割禾栽禾,不仅没有损害公家的利益,而且有利于树立政府的好形象,于是拒绝得就不是那么坚决了。

陶善根见周士毅态度有些松动,似乎有点准备“笑纳”的意思,就马上将红纸包往茶几上一放,然后就起身告辞。

周士毅见陶善根转身下楼,便拿起一张报纸盖住红纸包,然后尾随相送。但陶善根担心周士毅改变主意,弄得自己没法报恩,所以在“得得得”地快速下楼之后,便三步并着两步地走到自行车边,然后朝来到门厅外的周士毅一扬手,就使劲地蹬着自行车扬长而去。

见陶善根已经远去,周士毅赶紧回房,转身把门关上。他从茶几上掀开报纸,捧起那个红纸包来到卧室,心里兴奋得“扑通”“扑通”地乱跳。这时,他就考虑这么多钱放到哪里更安全些。他打开抽屉,觉得不踏实;又打开衣橱门,也觉得不安全。正当捧着红包举棋不定时,外面猛然响起一阵爆竹的轰鸣声,周士毅吓得手一哆嗦,手中的红包便掉在地上,弄得十元一张崭新的钞票撒落一地。周士毅生怕此时有人来敲门,赶紧蹲在地上收拾钞票。这时,他心里猛地一紧,他想,万一陶善根喝醉了酒,把这个事说出去了呢?那自己……想到这里,周士毅顿时咯噔一惊。他转而又想,收钱这个事,有一次就会有二次,有二次就会有三次,走多了夜路,总有一天会撞见鬼的,要想安然无事,最好的办法就是一次都不能有。这时他记起自己在荷塘拟定的“从政规则”,想到了其中的第三条“守住是非底线”,心里顿时就有了一种透亮的感觉。

周士毅将收拾起的钱依旧用红纸包了,又用报纸裹扎好,然后装进提包,拎着提包立即下楼,骑上自行车往外急追。一直追到去荷塘的半路上,浑身冒汗的周士毅这才截下陶善根,并将礼包强行退回给他。陶善根见周士毅反悔,知道他心里觉得不踏实,只得重新做周士毅的思想工作,他见周士毅就是不依,便赌咒发誓。陶善根在反复劝说表白之后,见周士毅态度坚决,不为所动,便很有些失望的样子。

周士毅见陶善根神情沮丧,心里就有些过意不去。两人都愣了片刻,忽然,周士毅想到了一个一举两得的办法,于是就把自己和韩鼎诚场长的深厚感情,以及韩场长儿子的过往如实向陶善根做了介绍,然后提出将韩场长的儿子韩金锁托付给他,以便让这个小伙子在陶善根的管教下走上一条正路。陶善根得知就里,想都没想便应承下来。他觉得韩金锁既然读过初中,可以让他帮着管管事。但周士毅却没有同意,周士毅建议先要压着这个小伙子吃两年苦,把他的心收拢来,然后再安排他做点技术方面的事,总之拜托陶善根把他调教成人。陶善根见周士毅说得这么郑重其事,也就神色庄重地点了点头,并留下了自己在深圳的地址。

周士毅见陶善根欣然应允了自己请托的大事,便非常诚恳地致谢。陶善根说,应该致谢的是自己,结果两人就都心满意足地分手了。

据说若干年后,陶善根的事业越做越大,不仅有了自己的建筑公司,而且资产过亿,竟然成了名动一方的富豪。

三天后,周士毅专门赶到韩场长家,并与韩金锁谈了很久的心。近段时间以来,韩金锁见自己这么多年的路走得跌跌撞撞的,而且也不知以后路在何方,心里好生愧疚和彷徨,现在他见周士毅这样诚心诚意地提携自己,心里说不出的感动。韩金锁听了周士毅的劝喻和教导,庄重地表示,自己以后一定会吃苦耐劳,要力争做出个人样来,让父母晚年有靠。韩场长夫妇见儿子不仅幡然醒悟,而且决心很大,不禁激动得两眼噙满了泪花。

告别陶善根后,周士毅回到住所,继续思考着枫岚乡五年工作的“大盘子”。大约三点来钟,忽然有人在外间的房门上轻轻地敲了两下,周士毅抬头一看,原来是苏爱莲到了。只见苏爱莲面带惊喜地笑道:“周书记,您就到了啊!”

周士毅架着腿坐在那里,他用手按住放在腿上的本子,抬起头微微笑道:“我也是中午才到的哩!”

苏爱莲像是忽然记起什么重要的事,满脸恭谨地说:“哦!我忘了,周书记,我向您拜个年,祝您在兔年里,事事顺意!天天开心!”

周士毅见苏爱莲如此郑重其事地给自己拜年,便不好再坐着了,他站起身来,跟苏爱莲握了手。他觉得苏爱莲的手热乎乎、软绵绵的,握在手里很舒服。但这也只是一瞬间的感觉,他随即笑道:“谢谢你!那我也给你送个新年祝福吧!祝你兔年找个好婆家!龙年生个胖娃娃!”

谁知苏爱莲却抽回手,撅着嘴笑嗔道:“我才不找婆家哩!”

周士毅毕竟是三十岁的人了,他知道女孩子关于婚恋方面的话是最不能当真的,她们年初跟你说“一辈子不嫁”,年末却挺着个大肚子,所以周士毅便笑道:“看你嘴硬哩!”

苏爱莲不说话了,她去提热水瓶,周士毅说是章书记帮着打了。她又转身四处看了一下,见无事可做,便笑着告退了。

对于明天的党政联席会,周士毅早在年前就确立了主题,并叮嘱大家在春节期间都要提前理理思路,所以除了在外治病的妇女主任,枫岚乡的班子成员对于明天的会全都高度重视,在初六傍晚全都来到乡里。

由于年前已获周士毅首肯,牟玉成依循惯例安排了班子成员的新年聚餐。晚餐前,大家相继来到周士毅的住所,与周士毅互致新年的祝福。用餐时,大家推杯换盏,你来我往,一时情意款款,不亦乐乎!虽然酒桌上用的是本乡酒厂生产的38度“醉仙酒”,但杯数一多,周士毅还是觉得招架不住。周士毅本想打住不喝,但想到自己才来枫岚一个月的时间,彼此交谊甚浅,如果驳了大家的面子,会弄得大家都很尴尬。此外,今晚大家纷纷殷勤劝酒,估计也是想摸摸自己酒量的底,以后就知道什么时候该出面保护了。想到这里,周士毅觉得情有可原,便豪气勃发地说道:“好!一醉方休!”

大家见“一把手”同意赏脸,顿时欢声雷动,于是酒席上重又掀起彼此敬酒的高潮。自然,周士毅最后因为酒力不支而弄得酩酊大醉。章汉杰因为是在家里吵架出来的,心情有点不佳,但因场合问题,所以只能掩饰不快而强颜欢笑,现在既已散席,便安排几个年轻人扶着周士毅回房,自己转身回家去了。

周士毅在朦胧中被人架回卧室,然后又被他们脱掉鞋子放到床上,并被盖上被子。周士毅依稀听得大家在那商议,似乎是倾向于让自己独自休息的好,于是几个人便关上外间房门各自散了。

过了一会,周士毅觉得心里特别难受,想爬起来到洗漱池去吐。其时昏头涨脑,浑身无力,待挣扎着爬到床边时,猛然觉得腹中翻滚,忍不住喉头一松,肚子里面的那些好东西便接二连三地脱口而出。

吐过之后,周士毅觉得心里舒服多了,但充斥房间的的污秽之气,让他相当的难受。恰在这时,忽听得外间房门的锁具“吧嗒”一声,房门随即被打开了。由于卧室和外间的灯都是亮着的,而连通门也没有关,所以醉眼惺忪的周士毅,看见苏爱莲眉头微蹙一脸关切地走了进来。原来办公室为了方便苏爱莲帮着打开水和搞卫生,便给了她一把外间的钥匙。苏爱莲刚才去食堂打开水时听到食堂的工作人员谈起周士毅醉酒的事,她有点不放心,所以便赶过来看看。

苏爱莲一进外间,看见卧室的地上一片狼藉且浊气难闻,忙踮脚前行,将卧室通向北向阳台的房门打开少许,又将靠中间过道的两扇房门全部打开,然后退出去拿了清洁工具来到卧室搞卫生,大约花了十几分钟的时间,才使卧室大体恢复原貌。

苏爱莲来到床前,见周士毅双目微闭,似睡未睡,嘴边还有吐后的残留物,便调了一盆温水,并带了毛巾和香皂来到卧室。在撩开被子的一角后,苏爱莲用反复搓过并擦了香皂的毛巾为周士毅仔细擦洗。这时她柔软的小手自然会摩挲着周士毅的脸庞,由于是弯腰擦洗,一头先前解开的秀发时不时地在周士毅的脸上撩来撩去,这让仰面躺着的周士毅心里痒痒的。在寂静的春夜,在卧室的床边,被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如此贴身伺候,周士毅的心里隐隐地有些不安。他想拒绝苏爱莲的好意,但又怕伤害苏爱莲的自尊心,只得红着脸、闭着眼,对苏爱莲的细心服务听之任之。

周士毅的眼睛虽然微微闭着,但还是能看清苏爱莲的脸庞,他觉得今晚的苏爱莲似乎比他初见时要漂亮多了,而且他觉得苏爱莲的体息颇似小乔的,有种沁人心脾的映山红般的气味。尤其是那双秋波荡漾的秀目专注地看着他时,弄得他心里扑通扑通地一阵乱跳。这时他喉头有点发干,浑身有点发热,他很想一把抱住苏爱莲,先使劲地吻她一通,然后就……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打开双眼,两眼随之放射出灼人的光亮。正当他准备掀被起身付诸行动时,他随即警觉地意识到这个念头的无耻。他想,自己往日总是以正人君子自居,现在怎么产生如此卑鄙龌龊的小人念头,会想着去祸害人家黄花闺女呢!况且,这个歹念一旦得逞,自己便德行有亏,如果被对方拒绝,自己则大失脸面,所以只要自己表露了这个意思,不管最后成不成,那自己今后都将无法堂堂正正地做人,想到这里,他臊得浑身发热,羞愧难当。为了不让苏爱莲看出自己的窘态,他赶忙紧闭双目,把头侧向床里,好在不久便擦洗已毕。

在关好卧室两头的房门并为他细心地窝好被子之后,苏爱莲在周士毅的床前稍稍站立了一会儿,然后便俯下身子在周士毅的耳边轻声告退。周士毅侧着头,闭着眼,低低地“嗯”了一声,不久,便听见苏爱莲的脚步声离开卧室,外间的房门也随即“啪”的一声被关上了。周士毅知道最尴尬最危险的时段已成过去,刚才紧绷的心弦这才完全地放松下来。

经过上次由红包诱发的贪心与这次见美色诱发的兽心,周士毅意识到人的一生会遇到许多的十字路口,一个人究竟走什么路,或者说在大是大非面前作何选择,全在自己的一念之间。

周士毅由此进一步认识到,所谓的“小人”与“君子”,其区别有时候只在一念之间,面对某个特定的事物或身处某个特定的场景,如果意志松弛而抛弃了正确的理念,或感情冲动而放弃了高尚的操守,这个人便成了“小人”;如果自己能坚守正确的理念或秉持高尚的操守,这个人就是“君子”。

周士毅因之对“小人”与“君子”之义产生了新的认识,他发现,人们只要由着性子不加约束地任意做去,这个人大抵便是世俗眼中的“小人”;反之,人们如果能违背自己最为原始的意愿行事,能在为人处事时有意识地约束自己的不当言行,他大抵便是世俗眼中的“君子”。或者说,人们在为人处事时,如果对自己非常“道德”而对别人不够道德,他就是世俗眼中的“小人”;反之,如果对自己不够“道德”而对别人相当道德,他就是世俗眼中的“君子”。

周士毅由此想道,或许正是因为社会对“君子”设定了很高的不易企及的道德标准,让世人普遍地意识到——做小人易而做君子难,所以社会才会那么地敬重君子。

周士毅想做君子,但他也意识到,生而为人,做一时一事的君子易,做一生一世的君子难。一个人如果真的存有做君子的高洁之志,便须淡薄名利,净化欲求,崇尚道德,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时时处处事事都秉持仁人操守,这样在别人眼中,他才有可能成为一个近乎纯粹的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