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考察的奥妙
第二天上午八时半,枫岚乡的党政联席会准时召开了,这次会议主要是把开春以后和换届之前的一些工作做个部署。会议接近尾声时,办公室副主任宣新民上来,说是刚才接到电话,市委组织部明天会来考察班子。周士毅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便叮嘱大家明天不要离开。一众班子成员听说此事,心里都知道是为完善班子而来,不过除了周士毅和杨树青两人完全知道预案,其他人都只能各凭想象进行猜测。
章汉杰对于组织部会来考察班子的事,既有朦胧的预感,又有强烈的预期,他期盼明日能圆旧梦。
蒋智丰暗忖,从现有副科级领导的年龄、学历、资历、能力等综合情况来看,章汉杰提任乡长的可能性最大,而只要他提任成功了,势必在人事上引发连锁反应,会有多个人梯次得到重用或提拔。首先,在其他副科级领导里面,必然会有一人担任副书记。蒋智丰想,最有可能得到这一机遇的,应该是自己与苗壮,两人可谓是各有优势,旗鼓相当,当然,到时候花落谁家,这就要取决于“一把手”的态度了。
蒋智丰是个领悟力很强的人,他认为人们通常所说的“组织的培养”,这其实只是一句“官话”。因为能够培养某个人的上级“组织”或本级“组织”,其构成元素都是一个个具体官员。如果一个人在上级“组织”没有哪个领导赏识,在研究人事问题时没有人为其说话出力,而在本级“组织”又得不到“一把手”的青睐,他不把这个人推上去或推出去,则“组织的培养”对于这个人来说就不仅是一句“官话”,而且也是一句空话,因为“组织”的视线永远不会毫无缘由地投射在一个无人问津者的身上。蒋智丰甚至觉得,由“组织”下达的那一份份任免文件,在每一个任免姓名与任免事项里,几乎都毫无例外地蕴含着一个或多个鲜为人知的故事,假如有谁能把某份任免文件背后的故事全部挖掘整理出来,那一定是本扣人心弦且非常抢手的官场教科书。正是因为蒋智丰早就认识到“一把手”在提拔下属方面的重要作用,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注意留给周士毅好的印象。
刘秋声因为与章汉杰有些转弯抹角的亲戚关系,所以他很希望章汉杰能更上一层楼,这样以后对自己也好多有一份关照。
苗壮则认为,蒋智丰是大学本科毕业生,这个人脑子好用,做人也比自己灵活得多,所以即使章汉杰提任成功了,能够顺次跟进担任副书记的人很可能是蒋智丰,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况且章汉杰这个人还狂得很,如果他上了一个台阶恐怕就要更神气了,而自己又不愿看他那副趾高气昂的样子。因为这些原因,所以苗壮对章汉杰提拔之事总体上持消极态度。
其他人对章汉杰则多半没有什么好印象,都认为他对于职务比他低的人比较强势,而且气量小,报复心重,所以巴不得他提不成,要让他捞不到更加神气的本钱。
散会以后,大家就这么细心地估摸着,盘算着,他们都在预筹着明日如何点评班子同僚的大体思路。
久处官场的人都知道,许多人在接受组织谈话点评班子成员时,往往颇为讲究“点评艺术”,譬如:在点评于己有利者时,有些人往往会有意识地突出和渲染其优点,技术性地淡化或忽略其缺点,有时候为了显得客观公正,还会故作糊涂地把对方的优点说成缺点,并甘愿让主持谈话的人来纠正其认识“偏差”;在评价没有明显利害关系者时,往往会多讲其一般性的优点,基本不讲或或偶尔夹杂一些无关紧要的美中不足;在评价潜在的竞争对手或是关系不睦者时,往往避而不谈对方的重要优点,泛泛而谈对方无足轻重的优点,然后以闪烁其词或话中有话的方式,诱使主持谈话者来追问自己的潜台词,最后再以貌似不太情愿的神态和比较惋惜的口吻给出几句关键的差评。当然,有人还会把对方的某种缺点事项当成优点来夸,故意引得主持谈话者不以为然。
正月初八上班不久,组织部来了四个人,带队的是去年获得提拔的江水丰副部长。周士毅当年去荷塘报到上班时,江水丰当时作为干部一科科长也参加了陪送,所以两人是旧相识,见了面自然是格外地亲热。同行的还有干部一科的新任科长余先知和小赵、小韩两名组织员。周士毅觉得,但凡组织部的人,往往给人以气度沉稳、精明干练的印象,他想,这或许是由于他们长年跟各乡镇、各部门和各单位领导打交道,惯常以超然的心态听这些人对别人的优缺点进行评价,因而视野较宽、视点较高有关。
按照惯例,周士毅先把班子成员集中起来,由江部长简单地介绍了来意。江部长说,去年因为老班子的两位主官没有正常在岗,所以就没有安排过来进行年度考察,后来周书记虽然到位了,但时近年关,工作安排不过来,所以就拖到现在才来补上这一课。他说他们这次过来,既是对班子成员去年年度考察的补火,也是为了当下配备党政班子的主要领导做准备,还说为了换届时进一步完善党政班子,也想请乡里各推荐一名有培养前途的男女副科级后备干部。
周士毅本来是想在章汉杰和蒋智丰到位之后和换届之前,再来通盘考虑增补一名党委委员和一名接替郭春萍的女性副乡长,但现在组织部却提前把这事提出来,这让他缺乏足够的思想准备。
周士毅迟疑片刻便说道:“江部长,你看这样行不行,关于推荐后备干部的事,我看是不是先放一放,因为我来枫岚工作才一个月,很多情况还不太熟悉,我想等我们认真磋商之后,过些日子再把《后备干部呈报表》报上来,今天就专门把你所说的前面两个程序走完,你看怎样?”
江水丰听了周士毅的建议,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大事,随即表态道:“行!小赵,你等下把《后备干部呈报表》交给周书记……诶!周书记,为了加快进度,我们准备分两个组谈话,你给我们找两个清净一点的房间,行吗?”
周士毅说:“这样吧,这里放一个组,我住所的外间放另外一个组,其他班子成员都到下面的接待室等,蒋智丰你在接待室待着,负责依次安排接受谈话的人,江部长,你看这样行不?”
江部长爽朗地说:“行!”
余科长起身拿了一张“谈话分组名单”来到蒋智丰身边,蒋智丰见余科长过来就连忙起身接了。原来余科长已经将班子成员分成A、B两组,职务高的和资历老的班子成员被安排在A组,是由江部长那个组谈话;其他成员则被安排在B组,由余科长的那个组谈话。
情况明了以后,除了两个组第一个接受谈话的人留下来,其他班子成员就一个个貌似轻松地纷纷下楼去了。周士毅见事情已大体安排停妥,也下到一楼。
上午十一时不到,两个组都已基本谈完,接着江部长他们内部又碰了一下头,把两个组的意见归集了一下,形成了一个初步认知,最后,他们共同找周士毅谈话,以便把刚才谈话的总体情况做一个系统性的反馈。
江部长见周士毅上来并已坐定,便说:“周书记,我们也是老熟人了,有话我就直截了当地说。从刚才谈话的情况来看,其他班子成员的情况都还比较正常,大家的反映都还不错。但是章汉杰同志的情况就有点复杂了,总的来看,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见,有的认为这个同志能力强,有魄力,工作任劳任怨,但缺点是原则性太强,以致得罪了一些人,不过我们认为“原则性太强”这不应该被看成缺点,这最多只是个把握分寸不够的问题。但是也有另外一种意见,他们认为章汉杰能力还是有的,而且还能通过比较巧妙的方式与群众打成一片,譬如能放下架子,下乡时经常与村干部打扑克,在乡里经常把乡干部叫到家里去打麻将。在缺点方面,有的说他功利思想比较重,工作表现不太稳定;有的说他很有心计,工于算计;也有的说他器量比较小、报复心比较重,还有人说他们夫妻感情不睦,长期打“冷战”,至于深层次的原因虽有耳闻,但没有真凭实据,所以大家也不好多说什么。”
周士毅默默地听着,神情逐渐变得凝重起来。年前就用人问题和杨树青书记沟通时,他也提到品德和能力之类的问题,他当时是不是意有所指呢?周士毅心里不由得掠过一丝疑虑。
江部长接着说:“从你们年前递交的《干部任免呈报表》来看,你们想将章汉杰提任为乡长,将蒋智丰提任为副书记,但是现在这个情况……你看……”
江部长的话说得比较巧妙,他的意思虽然很明白,但没有说透,只是引而不发,点到为止,以便让周士毅可以进退自如灵活应答。
周士毅没有急于回答江部长引出的话题,而是微皱着眉头认真地权衡着。周士毅这个人有个特点,每遇重大问题,他没有想清楚决不乱说。
不多时,周士毅笑着看了看江部长,然后又扫视了一下余科长他们,说:“江部长,各位,一九七四年我在庙山林场下放时,章汉杰是我的同事,我们共事了三年,所以说,我对他还是比较了解的,从原有的印象来看,我觉得这个同志总体来说还是不错的。至于刚才说到的他的那些不足,我看需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譬如说他的表现不太稳定,这里面的原因我一时也拿不准,不过,我觉得人都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谁没有个情绪起落呢?是么?说到他的器量不大,工于算计,恰恰相反,我所感受到的倒是这个同志很有点雅量,没有什么算计心,譬如当年庙山林场选举团支部书记,他本人的条件也是不错的,但他却没有参与竞争,而是诚心诚意地推举我当团支部书记;一九七五年庙山林场推荐选拔上大学,他的条件本来不错,但那个指标却被一个条件相对弱一点的知青获得,当时面对这个情况,他既没有争,更没有闹,你看!这能说他器量不大,工于算计么?关于‘原则性太强’这个问题,我很同意江部长的意见,当领导的人,如果没有一些原则性,老是怕得罪人,这怎么行呢?所以我看这充其量只是优点的过分延伸,以致变成缺点,在这个方面,以后只需注意把握分寸就是了。至于说到他们夫妻关系,我觉得他们虽然有点不睦,但目前还很难说主要原因是什么,主要责任该谁负。”
周士毅在分析了章汉杰的个人情况后,话锋一转,又说道:“总之吧,杨树青副书记年龄大了点,提不了,章汉杰作为党群副书记如果提不了乡长,那其他人就更不合适。假如从外面“空降”一个乡长到枫岚,则蒋智丰也就提不了副书记,新提一个党委委员自然也没有指望,这样的话,枫岚的原班子成员一个也没有提,表现好的一般干部也没有指望,这样一来,势必严重挫伤大家的工作积极性。各位,在这种情况下,我这个刚刚过来当书记的人,往后还怎么去带这支队伍呢?相反,如果章汉杰提了乡长,蒋智丰提了副书记,接下来我们还可以从一般乡干部里提一个党委委员,这样枫岚乡的干部队伍就有活力了。”
周士毅说到这里,看到江部长等人现出不无迟疑的表情,便以相当诚恳的语气接着说道:“所以啊!鉴于上述情况,我恳请江部长、余科长和各位,能体谅体谅我的难处,在归纳上报今天谈话的结果时,能适当地梳理一下,把那些具有积极倾向的主流意见采纳上报,以便使我们的拟任干部呈报方案能得到采纳,如果这样的话,今后枫岚的工作就要好做多了……怎么样?江部长,我大致就是这么个想法,能不能成全我们,下面的事我就拜托各位了!”说完便对着江部长等人连连抱拳示礼。
江部长一边聆听着周士毅刚才的发言,一边在心里开始进行捉摸评估。鉴于枫岚此前工作落后,秩序混乱,所以市里特意派周士毅来收拾这个“烂摊子”,自己作为这次来枫岚考察干部的负责人,如果在用人问题上不采纳周士毅的意见,到时候万一枫岚的工作没有搞上去,周士毅说不定会拿没有按照他的意见配好班子来搪塞,果真如此,那到时候或许“屁股板子”还要打到自己身上呢!在权衡了利弊之后,江部长便与余科长等人凑在一起“咬耳朵”。
周士毅见状,觉得自己此时在场有所不便,便说:“江部长,我有点事到下面去,你们先聊。”
江部长知道周士毅的意思,便说:“哦……行,你去吧!”
过了好大一会儿,周士毅重回二楼,他在楼梯口故意咳嗽一声,然后再慢慢地踱回小会议室,在自己原先的位置重新坐下。这时江部长他们都已各归其座,而且一个个神态轻松。
江部长见周士毅默然坐在座位上,摆出一副静待下文的样子,便振了振精神,笑着说:“这样的,周书记,你前面的意见哩,我们几个人刚才简单地议了一下,都觉得很有道理,俗话说嘛,‘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所以我们在评价一个干部时,主要还是看大方向,看主流,而不是求全责备。章汉杰这个人呢,总体来说还是不错的,有些这样或那样的缺点,这也是难免的,而蒋智丰的反映大体上还不错,不过也有人说他还比较嫩一点,当然,这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哪个干部不是由稚嫩逐步变得老成呢?是不!所以啊,我们打算在整理和汇总今天的谈话意见时,努力朝着成全的方向去靠,当然,枫岚乡的班子最后怎么定,这还要看‘部务会’研究的情况,最后还有常委这一关,这个我不说周书记也是知道的,是吧!”
“不过,为了体现对干部负责,对工作负责,我们还有个建议,假如,周书记,我说的是‘假如’,假如你们的用人方案最终被市委采纳了,你最好分别与他们单独谈一次话,以便帮助他们发扬优点和改正不足。譬如有人在夸赞章汉杰时,就说他善于用娱乐的方式密切联系乡村干部,经常和他们在一起打扑克、打麻将,我看这是不是优点就很难说了,我个人认为作为一个乡里的主要领导,还是不要去弄这个的好,影响不太好嘛,是吧!诶……我们大概就是这么个意见,你看这样行不行?周书记!”
江部长话音刚落,笑容就浮上周士毅的面颊,对于江部长的意见,周士毅自然是深表赞同与感激。
三天后,章汉杰与蒋智丰都被通知去市里接受任前谈话。之后,按照江部长的提议,周士毅分别找了章汉杰和蒋智丰谈话,并着重把组织部先前对提拔章汉杰的担心做了转告。章汉杰听说有人对他评价不好,还差点坏了他的大事,心里非常愤怒,脸上也红一阵白一阵的。周士毅认为章汉杰情绪波动这是顾面子的表现,便温和地劝慰了几句。
又过了几天,关于章汉杰和蒋智丰的任免文件相继下达,对于章汉杰的任职提名,后面还有“请按照人大任免程序依法办理”的字样。因为从理论上来讲,这时的边锋仍然是枫岚乡名义上的乡长,所以需要通过枫岚乡人大主席团会议,先是免去边锋的乡长职务,然后再任命章汉杰的乡长职务。在接到任免文件的第二天,也就是元宵节的前一天,在周士毅的提议下,枫岚乡召开了乡人大主席团会议,把应该履行的程序全都中规中矩毫无悬念地履行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