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那个”是你
我们可以通过三条路来研究长青哲学:一、从底部入手,始于修行和道德;二、从顶部入手,先思索形而上学真理;三、从中间入手,站在心灵与物质、行动与思想在人类心理学中的交汇之处。
注重严格实修的导师们偏爱较低那扇门,比如乔达摩佛陀,他们偷心尽死,无需思索,主要关心如何熄灭人心中的贪嗔痴三毒;由较高的门进入的是那些天生的哲学家和神学家,他们的志业就是沉思;中间的门则向所谓“灵性宗教”的倡导者们敞开,包括印度的虔诚静修士、伊斯兰教的苏菲派、中世纪晚期的天主教神秘主义者,以及新教传统中的汉斯·丹克[7]、弗兰克(Frank)、塞巴斯蒂安·卡斯泰利奥[8]、约翰·埃弗拉德[9]、约翰·史密斯[10]、最早的贵格会教徒(Quakers)和威廉·劳[11]等。
我们将从中间那扇门——也正因为它在中间——进入本书的主题。长青哲学的心理学源于形而上学,并且合乎逻辑地产生了一种特有的生活方式和伦理体系。从其学说的这个中点出发,我们很容易朝两个方向行进。
本节只关注这种传统心理学的一个特征。这是最重要的特征,也是长青哲学的所有倡导者最为强调的,而且是最不心理学的。因为本节所要阐明的学说属于“自体论”(autology)而不是心理学,这种科学讲的不是“个体自我”(personal ego),而是特有的、个体化群我(individualized selves)层面的“永恒大我”(eternal Self)等同于或至少接近于那个神圣本原。基于满足了这种认知的必要条件者的直接经验,“‘那个’是你”(tat tvam asi)这句梵文名言非常简洁地表达了这种教导:阿特曼,或内在的永恒自我,与梵——万有的绝对本原——合一;每个人的最终目的都是亲证这一事实,认清自己到底是谁。
神越内在于万物,就越外在于万物。他越是在内,就越是在外。
——埃克哈特[12]
只有那个超越的、全然不同的东西才可能是内在固有的,而不会因其载体的变化而改变。长青哲学教导我们,认识事物的灵性本原是值得的甚至是必须的,它不仅在灵魂之内,而且也在外部世界,在世界和灵魂之外的超越之地——“天上”。
虽然神无处不在,但他只在你灵魂的最深和最核心处呈现给你。自然感官不能把握神,也不能使你与他合一。而且,你内在的理解力、意志与记忆只能追寻神,而不可能是他在你身上的存留之所。但你有一个根源或深处,所有这些官能都从这里来,好比线源于点,树枝生于树干。这个深处被称为灵魂的中心、源泉或基底。这个深处是你灵魂的统一与永恒——几乎可以说是无限,因为它是如此了无边际,除了神的无限,什么也不能满足它或使它止息。
——威廉·劳
这段摘录看似与前面说的矛盾,其实不然。“内在的神”和“外在的神”是两个抽象概念,可以被理解和表达。但只有在“灵魂的最深和最核心处”,才能领会和体验这些概念所指的事实。内在的神和外在的神都是如此。然而,尽管这两个抽象概念必须(用一个空间隐喻来说)在同一个地方被领会,但在内在性质上,对内在神的领会不同于对外在神的领会,而每一种领会又都不同于对同时在内又在外的本原的领会——这个本原既作为觉知者的真我(Self),同时又作为(用《薄伽梵歌》的话来说)“那个充满整个世界的东西”。
希维塔开度(Svetaketu)12岁时,被送到一位老师那里,跟随老师学习到24岁。学完所有吠陀经典之后,他满腔自负地回到家,自信所学已圆满,也变得挑剔苛刻起来。
父亲对他说:“希维塔开度,你这么满足于自己的学识,眼光又这么犀利,我的孩子,你可知道这世上有种知识,经由它,我们可以听到不可听的,觉到不可觉的,知道不可知的。”
“父亲,这种知识是什么?”希维塔开度问。
父亲回答:“知道了一个土块,就知道了一切由土做成的东西,区别只在名相,本质都是土。我的孩子,这就是那种知识,知道它就知道了一切。”
“我那些可敬的老师们肯定不知道这种知识。如果他们知道,一定会传授给我。父亲,您将教我这种知识吗?”
“好,”父亲说,……他又说:“把一颗榕树果实拿给我。”
“拿来了,父亲。”
“打开它。”
“打开了。”
“你看到了什么?”
“一些极小的种子。”
“把其中一颗弄碎。”
“弄碎了。”
“你看到了什么?”
“什么也没看到。”
父亲说:“我的儿子,你没有觉察到其中精妙的本质——巨大的榕树正存在于那个本质中。万物的自我都在那个精妙的本质之中。它是‘真’(the True),是‘大我’(the Self),希维塔开度,‘那个’就是你。”
“父亲,我恳求您,再跟我讲讲。”儿子说。
“好的,我的孩子”,父亲回答。他接着说:“把这些盐放进水里,明天早上来见我。”
儿子照办了。
第二天早上父亲说:“给我你放进水里的盐。”
儿子在水中找盐,但找不到。因为盐早就溶解了。
父亲说:“尝尝容器表面的水。什么味道?”
“咸的。”
“尝尝容器中间部位的水。什么味道?”
“咸的。”
“再尝尝容器底部的水。什么味道?”
“也是咸的。”
父亲说:“把水倒掉再回来。”
儿子照办了。但盐没有丢失,因为盐永远存在。
然后父亲说:“你的身体也一样,我的儿子,你没有领悟‘真’,但它就在那里。万物的自我都在那个精妙的本质之中。它是‘真’,是‘大我’,希维塔开度,‘那个’就是你。”
——《歌者奥义书》
想认识“那个”(也就是真正的“你”)的人有三条路可走:可以先内观自身那个特殊的“你”(thou),经由一个“小我死亡”——那个推理、意愿、感觉的自我——过程,最终认识“大我”,即内在的神的王国;也可以从自己之外的“你们”(thous)开始,尝试实现别人与神的本质统一,并通过神实现与别人和自己存在的本质统一;第三条路(这无疑是最好的一条)是尝试同时从内和从外接近终极的“那个”,从而从经验上渐渐意识到,神既是他自己的“你”的本原,又是所有其他“你们”的本原,无论这些“你”是否有生命。完全开悟的人知道,神和“法”一同“呈现于他灵魂的最深和最核心处”,但他同时也属于这样一些人,用普罗提诺(Plotinus)的话说,这些人不是在变化过程中,而是在存在中看待所有事物,并从他者之中看到自己。每一事物本身都包含着整个世界。因此,“一切”(All)无处不在。一即一切,一切即一。这时人已经不再是一切。但当他不再是个体时,他又再次提升了自己,洞悉了整个世界。
哲学正是来源于这种对于统一性的有些模糊的直觉,这种统一性乃是所有多样性的根据和本原。不单单是哲学,自然科学也是如此。用梅耶松(Meyerson)的话说,所有科学都是将多样性归结为同一性。领悟到多中有一,多外也有一,我们发现任何通过单一原则对多样性所作的解释都有一种内在的合理性。
奥义书哲学在《薄伽梵歌》中重新出现,并得到发展和丰富,最后在公元9世纪由商羯罗体系化。商羯罗的诗体论著《分辨宝鬘》(Viveka-Chudamani)总结了他的教导(理论与修行并重,长青哲学的所有真正倡导者都是如此)。以下各段均出自这部简明质朴的著作。
阿特曼充满宇宙,但没有东西充满阿特曼;它让万物发光,万物却不能让它发光。……
要想认识实在的本性,只能凭借人清明的灵性觉知,而不是通过博学多识。就像月亮是什么形状只能亲眼去看,通过别人怎么可能知晓?
除了阿特曼,谁能解去无知、激情和利己行为的缰索?……
只有认识到个体灵性等同于宇宙灵性,才能获得解脱。既不能通过瑜伽(身体训练),也不能通过数论派(思辨哲学),也不能靠宗教仪式或者单纯学习。……
念念药名,病不会好,得吃药。称念“梵”也不会带来解脱,解脱必须直接经验梵。……
阿特曼是人的心灵及其运作的目击者。它是绝对的知识……
智者知道,梵的本质与阿特曼的本质都是纯意识,是绝对同一的。数百部圣书已经断言梵与阿特曼的同一性。……
梵中没有种姓、信条、家族和世系。梵无名无相,超越优点与缺点,超越时间、空间和感觉经验对象。这就是梵,“‘那个’是你”。在你的意识中冥想这个真理。……
至高无上的梵虽然超越了言语的表达能力,却能被纯净清明之眼所领会。纯粹、绝对和永恒的实在——这就是梵,“‘那个’是你”。在你的意识中冥想这个真理。……
梵是一,却生出多。梵是唯一的因,却不依赖于因果律。这就是梵,“‘那个’是你”。在你的意识中冥想这个真理。……
梵的真实可以从理智上理解。但(即使是那些这样理解的人)追求个人分离的欲望根深蒂固且极为强大,自无始以来就一直存在。它创造了“我是行动者,我是经验者”这种观念,这是因缘生法与生死束缚的根源。只有认真努力一直活在与梵的合一之中,才能去除它。圣人们把这种观念的和个人分离欲望的根除称为解脱。
无明导致我们把自己看成身体、自我、感官或任何不是阿特曼的东西。智者通过投身于阿特曼而克服了这种无明。……
当人走尘世之路、肉体之路或传统之路时(比如他们毫不怀疑宗教仪式和经典文字,仿佛它们本来神圣),他心中就不可能生起对实相的认识。
智者说,这三条路就像一条铁链,锁住了渴望逃脱尘世牢狱者的双脚;从铁链中解脱者得大自在。
——商羯罗
长青哲学的道家表述同样强调超越性的灵性本原普遍内在于万物之中,其力度绝不亚于《奥义书》、《薄伽梵歌》和商羯罗的著述。以下文字节选自一部伟大的道家文献——《庄子》,此书的大部分内容大约成于公元前三四世纪之交。
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东郭子曰:“期而后可。”庄子曰:“在蝼蚁。”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其物物者与物无际,而物有际者,所谓物际者也;不际之际,际之不际者也。谓盈虚衰杀,彼为盈虚非盈虚,彼为衰杀非衰杀,彼为本末非本末,彼为积散非积散也。
——《庄子》
我们从道家转向大乘佛教。在远东地区,大乘佛教与道家密切联系并互相借鉴,渐渐融合成为禅宗。下面这段话出自《楞伽经》,这是禅宗初祖传法给其第一位弟子二祖时的经典。
如缘言说义计著,堕建立及诽谤见。异建立,异妄想,如幻种种妄想现。
离名相、事相妄想,圣智所得,及自觉圣智趣所行境界,是名成自性、如来藏心。……
如来藏自性清净,转三十二相入于一切众生身中。如大价宝,垢衣所缠,如来之藏常住不变,亦复如是。
——《楞伽经》
一性圆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切法,
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
诸佛法身入我性,我性同共如来合。……
不可毁,不可赞,体若虚空无涯岸,
不离当处常湛然,觅即知君不可见。
取不得,舍不得,不可得中恁么得。
默时说,说时默,大施门开无壅塞。
——《永嘉证道歌》
我没有能力也不适合在这里讨论佛教与印度教的教义差别,只需指出:佛陀在主张人本来“无我”(non-Atman)时,明显是在谈个体小我而非宇宙大我。某些巴利文经典中记载的梵的争论者们甚至没有提到吠檀多教义所说的阿特曼其实等同于神,而非小我。他们坚持个体灵魂的实体性和永存,而佛陀恰恰否认这一点。“欲寻灵魂于五蕴(物质与灵魂的聚合体,构成个体的身—心),如愚弦上觅琴音。”佛陀很少谈论阿特曼(即梵)的存在,就像不谈论其他大多数形而上学之物一样,因为这些讨论往往不能使他所建立的僧团的成员受到教益或在灵性上有所改进。然而,尽管有危险,尽管可能因为极其严肃高贵而最让人迷醉,形而上学思考却是不可避免的,最终也是必要的。小乘佛教徒也已发现这一点,后期的大乘佛教徒则联系自己的宗教修行发展出一套恢弘壮观的宇宙论、伦理学和心理学思想体系。该体系基于一些严格的唯心论假定,声称离弃神的观念。但道德和灵性经验能对哲学理论发挥巨大影响力。在直接经验的启发下,大乘经典的缔造者们使尽浑身解数去解释佛菩萨为何会朝着实际上并不实有的众生示现无量慈悲。与此同时,他们还把主观唯心论的框架加以拓展,以给普遍心灵留出余地;他们认为,个体心灵如果得到净化,就能等同于普遍心灵或如来藏,并用这样一种教义来证明没有灵魂;虽然坚持无神,但他们声称这个可以证得的普遍心灵乃是永恒佛陀的内在意识。佛心与“一种大慈悲心”相联,这种慈悲心想让每一个有情众生得解脱,并使所有致力于实现人之终极目的者蒙恩。总之,尽管有些语词不尽积极祥瑞(dispite their inauspiciow vocabulary),最出色的大乘经典都包含着对长青哲学的真正表述,而且在某些方面(见《世上的神》一章)要比所有其他经典更完备。
和在波斯一样,伊斯兰教的思想在印度渐渐被这样一种主张所丰富:神既是超越的又是内在的。伊斯兰教的修行则被辅以道德规训和“灵修”,灵魂由此为沉思神或完整地认识神做好准备。一个意义重大的历史事实是,穆斯林和印度教徒都宣称印度圣者诗人迦比尔[13]是宗教家。旨在超越时间者,施政往往和平,执迷过去未来、执持保守记忆和乌托邦梦想者则会制造迫害和发动战争。
在万物中只看一,引你入迷途的是二。
——迦比尔
这种对万物本性和善恶起源的洞悉并非专属于圣人,每个人都能模模糊糊认识到它,我们的语言结构便是证明。理查德·特伦奇(Richard Trench)早就指出,语言往往“不仅比一般人智慧,甚至比说这种语言的最智慧的人还要智慧。有时候,语言把人们一度熟知但业已忘记的真理锁藏起来。在其他情况下,语言蕴有真理的胚芽,这些胚芽虽然从未被清楚觉察,但语言天才却能在幸运的直觉瞬间一瞥它们的究竟”。举例来说,正如达姆斯泰特(Darmsteter)所指出的,在印欧语系中,表示“二”这个意思的词根含有“坏”的言外之意,这一点意义重大。希腊语前缀dys-(比如在dyspepsia中)和拉丁语前缀dis-(比如在dishonourable中)都源于“duo”。同源词bis-为bévue(“差错”,字面含义是“二—看”)等现代法语词赋予了一种贬义。“引你入迷途的二”的痕迹亦见于“dubious”、“doubt”和“Zweifel”——因为怀疑就要有“二”种心思。班扬(Bunyan)有他的“两面派先生”(Mr.Facing-both-ways),现代美国人抨击“脚踩两只船的人”(two-timers)。我们的语言在无意之间确证了神秘主义者的发现,显示“划分”(division)本质上就是坏的——顺便说一句,在“划分”这个词当中,我们的宿敌“二”再次果断出场。
这里也许可以说,对政治层面统一的狂热,不过是将人身与灵性层面合一的真正宗教的狂热代用品罢了。极权主义政体是通过一种政治一元论哲学来为自己的存在辩护的;这种哲学认为,国家是地球上的神,神圣国家统治之下的统一便是拯救,实现这种统一的全部手段,无论骨子里多么邪恶,都是正确的,可以毫不犹豫地加以使用。这种政治一元论在实践中导致少数人拥有过度的特权与权力,使多数人受到压迫,在国内招致不满,在国外引发战争。过度的特权和权力会诱发傲慢、贪婪、虚荣和残暴,压迫带来恐惧与嫉妒,战争导致仇恨、苦难和绝望。所有这些负面情感对于灵性生命都是致命的。只有那些心灵纯洁、精神谦卑者才能获得对神的完整认识。因此,不顾个体成员意愿,把过度的统一强加于社会,导致这些个体几乎不可能在心理上意识到他们与神圣本原以及他们彼此之间是合一的。
我们现在转向基督徒与苏菲派的著述,他们主要关注人的内心及其神圣本质。
我的“我”即是神,除了我的神,我认不出别的“我”。
——热那亚的圣凯瑟琳[14]
灵魂在不像神的那些方面,也不像它自己。
——圣伯尔纳[15]
我从神走向神,直到他们在我心中呼唤,“我就是你!”
——拜齐德(Bayazid of Bistun)
这里不妨引述这位苏菲派圣人的两则轶事。“在被问及年龄时,拜齐德答道:‘4岁。’问者说:‘怎么可能?’他回答:‘我被世界蒙上眼睛看不见神已经70年,4年前我才重新看见神。被蒙上眼睛的那段岁月不属于生命。’”另一次,有人边敲这位圣人的门边问:“拜齐德在家吗?”拜齐德回答:“除了神,还有谁在这儿?”
要估测灵魂,须将其与神一起估测,因为神的本原与灵魂的本原是同一个。
——埃克哈特
灵性本质上赤裸裸地拥有神,神也本质上赤裸裸地拥有灵性。
——吕斯布吕克(Ruysbroeck)
她虽把一切沉入神的“一”,却从未触到底部。灵魂的本质是,她无力探入其造物主的最深处。这里我们不再能谈及灵魂,因为她已经失去了她在神圣本质的“一”中的本性。在那里,她不再被称作“灵魂”,而被称为“不可测者”。
——埃克哈特
能知与所知是一。普通人以为自己会看到神,仿佛他们站在这儿,神站在那儿。其实不然。神和我,我们在认识上是一。
——埃克哈特
“我活着,但活的不是我,而是我里面的基督。”或者用及物动词更准确地说:“我活着,但活的不是我;是道(Logos)在我身上活。”——像演员演角色一样在我身上活。当然,在这种情况下,演员总是远胜于角色。实际生活中并没有莎士比亚笔下的人物,只有约瑟夫·艾迪生(Joseph Addison)笔下的加图(Catos),或者更常见的,只有荒唐可笑的裴先生(Monsieur Perrichons)和误把自己当成恺撒或丹麦王子的查理的姑妈(Charley's Aunts)。但上天慈悲,每一个戏剧角色(dramatis persona)都能朗诵出他那低级而愚蠢的台词,并且在加里克[16]那种神来之笔的点化下变得面目一新。
哦,我的神,为何在这可怜的旧世界,“你”这样伟大却没有人发现“你”,“你”的呼唤如此响亮却没有人听到“你”,“你”这样近却没有人觉察到“你”,“你”把自己奉献给每一个人,却没有人知道“你的”名字?人们逃离“你”说找不到“你”;他们背过身说看不到“你”;他们塞上耳朵说听不到“你”。
——汉斯·丹克
就宗教而言,从14、15世纪的天主教神秘主义者到17世纪的贵格会教徒,在这巨大的时间跨度里,出现了骇人听闻的宗派间的战争和迫害。但陆续有一批人将分歧弥合起来,鲁弗斯·琼斯(Rufus Jones)在他仅有的可读到的英文作品中致力于讨论这些人的生平和教诲,称这些人为“灵性改革家”。丹克、弗兰克、卡斯泰利奥、魏格尔(Weigel)、埃弗拉德、剑桥柏拉图主义者——尽管有谋杀和疯狂,但使徒统绪始终没有断。《日耳曼神学》(Theologia Germanica)——路德声称深爱这本书,但如果从其职业生涯来看,他从书中学到的东西微乎其微——中述说的真理,在内战和克伦威尔独裁时期由英格兰人再次讲出。当乔治·福克斯[17]第一次“开启”(Opening),经由直接体验获知以下内容时,新教灵性改革家所维系的神秘主义传统仿佛在时代的宗教氛围中弥漫开来:
基督的神光照亮了每一个人,我看到它洞穿了一切;信它的人走出罪孽,走入生命之光,成为它的孩子;憎恨它、不信它的人即使口口声声称基督,也会被它定罪。我在纯净的开悟光明中看到这些,没有任何人的帮助,当时也不知应到哪段经文中去寻找,尽管后来翻阅经文找到了它。
——福克斯的日志
内在光明学说在第二代贵格会教徒的著作中得到了更清楚的表述。威廉·佩恩(William Penn)写道:“有比经文离我们更近的东西,即心中的道(the Word),所有经文都源出于它。”没过多久,罗伯特·巴克莱(Barclay)试图通过一种奥古斯丁主义神学来解释“‘那个’是你”(tat tvam asi)的直接体验,当然,为了符合事实,他不得不对这种神学进行极大的引申和调整。他在其著名论题中说:若非与神光合一,堕落的人不可能善。这种神光就是人灵魂中的基督,它和罪的种子一样普遍。无论是异教徒还是基督徒,所有人都被赋予了这种内在光明,即使他们对基督生活的外在历史一无所知。只有那些不抵制内在光明、内心神性从而得获新生的人才能称义。
善无需进入灵魂,因为它已经在那里,只是没有被察觉。
——《日耳曼神学》
万法齐观,归复自然。
——僧璨
我们不知道自己是谁,没有意识到天国就在我们里面,所以我们往往会以人所特有的愚蠢、疯狂甚至罪恶的方式来行为。如果觉察到迄今未知的善已在我们里面,回到我们永恒的本原并且安住在那里(我们其实一直在那里而不自知),我们就会得救、解脱和开悟。柏拉图在《理想国》中说“智慧德性比任何其他东西更包含一种向来存在的神圣要素”,也是同样的意思。他还在《泰阿泰德篇》中指出(修习灵性宗教的人经常强调这一点),只有变得像神一样,我们才能认识神——变得像神一样就是把我们与神性要素联系起来,这个神性要素其实构成了我们的本性,但大体上出于自愿的无知,我们宁愿意识不到它。
那些通过神圣理解神,通过光明理解光的人,在通向真理的路上。
——斐洛[18]
斐洛是希腊化时期神秘宗教的倡导者。正如古迪纳夫(Goodenough)教授所说,这种宗教约于公元前200年到公元100年间在流散的犹太人中发展起来。斐洛用一种源于柏拉图主义、新毕达哥拉斯主义和斯多亚主义的形而上学体系来重新诠释《摩西五经》,把《旧约》中那个完全超越的、几乎拟人化的人格神转变为长青哲学那个具有内在超越性的绝对心灵(Absolute Mind)。但即使是从那个重要世纪的正统律法学家和法利赛人那里(随着斐洛学说的传播,他们目睹了基督教的最初发端和耶路撒冷圣殿的摧毁),从律法的守护者那里,我们也可以听到极为神秘的话语。犹太大拉比希勒尔(Hillel)关于谦卑、爱神和爱人的教诲读起来就像某些福音书布道的早期粗糙版本,据说他曾对聚集在圣殿中的人群说了下面这些话。“如果我在这里”(这是耶和华在借其先知之口说话),“所有人都在这里。如果我不在这里,所有人就都不在。”
所爱者头等重要,爱者径直遮住了自己;
所爱者是活着的一切,爱者是死物。
——鲁米(Jalal-uddin Rumi)
灵魂中有一个灵,时间和肉体触碰不到,它从圣灵中流出,又始终在圣灵里,本身完全灵性。神在这个本原中长青,并永远在其真我的喜悦与荣光中绽放。有时我把这个本原称为“灵魂的圣所”,有时称为“灵性光明”,还有时称为“灵光”。但我现在要说,它比这还要高贵,比天高于地更甚。所以现在我要以更高贵的方式为其命名。……它离一切名,无一切相。它是一、是单纯,正如神是一、是单纯,人无论多么聪明也看不到它。
——埃克哈特
某些长青哲学学说的粗糙表述可见于世界上未开化的所谓原始民族的思想体系。比如毛利人认为,每个人都由四种要素复合而成:一个是永恒的神性本原——toiora;再一个是自我(ego),人死即消失;然后是鬼影(ghost-shadow)或魂(psyche),死后亦活;最后是身体。奥格拉拉(Oglala)印第安人把神性要素称为sican,认为其等同于世界的神圣本质ton。个性nagi和生命灵魂niya则是自我的其他要素。人死后,sican与万物的神圣本原重新合一,nagi活在灵界鬼域,niya则消失于物质宇宙。
我们无法排除20世纪的某些“原始”社会借用或受某种“高等”文化影响的可能性,因此,我们无权由现在论证过去。由于当代的许多野蛮人都有一种秘传的一神论哲学,这种一神论有时类似于“‘那个’是你”的变种,所以我们没有资格随便推断新石器或旧石器时代的人也持有类似看法。
更为正当、本质上也更可信的推论可以得自我们对自己生理和心理的认识。我们知道,事实已经证明,从愚蠢言行到量子理论,从《我的奋斗》(Mein Kampf)和虐待狂到菲利普·内里[19]的圣洁,从形而上学到填字游戏,从强权政治到《庄严弥撒》(Missa Solemnis),人的心灵几乎无所不能。我们也知道,人的心灵以某种方式与大脑联系在一起。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认为,千万年来,人脑的形态和结构并未发生多大变化。因此,似乎可以推知,人的心灵在远古时代可以胜任与现在同样多种类的五花八门的活动。
当然,现在某些心灵所从事的许多活动在远古时代根本无人问津。这有几个显而易见的原因。实际上,除非凭借一种合适的语言,并且在恰当的分类体系框架之内,否则某些思想是无法构建的。没有这些必要的工具,相关思想便无法表达,甚至无法设想。不仅如此,发展出工具进行某种类型的思考也需要动机,而这些动机并非总是存在。在漫长的历史和史前时期,人们似乎并不乐于关注其子孙后代感到兴致盎然的问题,虽然他们完全有能力这样做。例如,没有理由认为,从13世纪到20世纪人的心灵发生了类似于(比如说)马蹄的物理结构在极长的地质时期内所发生变化的任何演化。事实上,人们把注意力从实在的一些方面转到了另一些方面,结果之一便是自然科学发展起来。我们的知觉和理解力在很大程度上受意志引导。我们出于某种原因想去认识和理解某物,就会对其加以注意和思考。哪里有意志,哪里就有思想参与。人的心灵几乎能力无限。无论我们想做什么,无论是获得关于神的完整认识还是制造自动喷火装甲车,只要意愿足够强烈和持久,就都能得偿所愿。显然,现代人关注的许多东西是前人所无视的。因此,清晰有效地思考那些东西的方法一直没有被发明出来,不仅在史前时代,甚至在现代之初也是如此。
缺乏合适词汇和恰当思想框架,又缺少发明这些必要思想工具的强烈而持久的欲望,这两个理由足以解释为什么人心几乎无尽的潜能中有那么大部分一直未得到实现。另一个同样有说服力的理由是,世上最具原创性和最富成果的思想中,有许多是被体格羸弱、性情完全不切实际者提出来的。因此之故,由于世界各地都已经或多或少清晰地认识到了纯粹思想的价值(无论是分析的还是整体的),每个文明社会——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会为思想者提供一定程度的保障,以减轻社会生活为其带来的日常负担和压力。隐居所、修道院、大学、学院和实验室,讨饭碗、捐赠、赞助和纳税人的税款,这些都是用以保护难得稀有之人(宗教、哲学、艺术或科学上的静观者)的主要手段。许多原始社会条件艰苦,没有剩余财富,天生的静观者不得不在没有保护的情况下面对生存博斗和社会竞争,大多数情况下不是年纪轻轻就离开人世,就是为维持生计而疲于奔命,没有精力关注其他事情。这时盛行的哲学便是勇敢外向的有为者的哲学。
所有这些都有助于阐明长青哲学的永恒性问题(尽管这种帮助很有限,而且仅仅是推理性的)。印度人并不把圣典看成某个历史时刻作出的启示,而是看成一直存在的永恒的福音书,因为它们与人类同始终,或说与所有其他有形或无形的有智生命同始终。亚里士多德表达过一个类似观点,即认为宗教的基本真理永恒存在,不可毁灭。虽兴衰沉浮轮回不已,但人们始终知晓一个伟大事实,那就是,神是宇宙的第一推动者,宇宙分有其神性。根据我们对史前人类的了解(我们不过了解一些凿制石器、图画和雕刻而已)以及从资料更丰富的其他知识领域所作的合理推断,应当如何看待这些传统学说呢?我个人认为它们可能是真的。我们知道,天生的静观者在有记载的历史中频繁出现,无论在分析领域还是在整体领域都不乏其人。因此我们有充分的理由假设,他们在有记载的历史之前就出现了。其中许多人想必年纪轻轻就过世,无法施展自己的天才;但肯定也有一些活了下来。这种情况下,发现同时代的诸多原始人有以下两种思维模式就极为重要了——一种是面向非哲学的多数人的公开模式,另一种则是面向少数刚入门者的秘传模式(经常是一神论的,相信神不仅有权能,而且具足善和智慧)。没有理由认为史前人类所面对的环境要比许多现代“野蛮”人所面对的更艰难。如果那种对天生的思想者自然而然的秘传一神论在现代野蛮社会中可能,而其大多数成员都接受那种对实干家自然而然的多神论哲学,那么一种类似的秘传学说或许在史前社会就已然风行。诚然,现代秘传学说也许源于更高的文化,但重要事实仍然是,即使起源如此,它们对于原始社会的某些成员也仍有意义,会被认为弥足珍贵从而倍加珍惜。我们知道,没有恰当的词汇和框架,许多思想无法建立。但长青哲学的基本观念却可以用简单的词汇来表述,而且这些观念所指涉的经验可以且事实上必须脱离任何文字来直接获得。很小的孩子就会有奇特的经验,经历神的显灵,这些经验往往会对他们造成深刻而持久的影响。我们没有理由认为现在词汇少的人身上发生的事情在远古时代没有发生过。在现代世界(正如沃恩[Vaughan]、特拉赫恩[Traherne]和华兹华斯[Wordsworth]等人所说),儿童的成长往往源于其对万物唯一本原的直接意识,因为分析式的思维习惯对于整体思维的直觉是致命的,无论在通灵层面还是在灵性层面。专注于通灵现象可能也常常是真正灵性道路上的一大障碍。现在(可能也包括远古时代)的原始社会中,很多人专注于通灵现象并且天赋异禀,但只有少数人能够超越通灵,进入真正的灵性体验——正如在现代工业社会,只有少数人摆脱对世俗事务的关注,超越了盛行的分析式思维习惯,进入对万物灵性本原的直接体验。
简而言之,鉴于此种原因,东方的历史传统和我们古典时代的历史传统也许是正确的。我们饶有兴致地发现,至少有一位当代著名民族学者认同亚里士多德和吠檀多派。保罗·雷丁(Paul Radin)博士在其《作为哲学家的原始人》(Primitive Man as Philosopher)中写道:“正统民族学不过是热情而不加批判地尝试把达尔文的进化论应用于社会经验事实罢了。”他又说:“学者们只有彻底摆脱‘一切事物都有历史’这种诡异的看法,意识到某些观点和概念对于社会性的人是终极的,恰似特定生理反应对生物性的人是终极的,民族学才能进步。”在雷丁博士看来,这些终极概念是一神论的。这种一神论往往只是意识到有一种令人敬畏的黑暗力量在统治世界,但有时也是道德性的和灵性的。
19世纪对历史和乌托邦的狂热往往致使即便最敏锐的思想者也无视超越时间的永恒事实。我们发现,在格林(T.H.Green)笔下,神秘合一仿佛是一个进化过程,而非所有证据似乎都表明的那样是人本身总有能力实现的一种状态。“有其时间性历史的动物有机体渐渐成为一种永恒完全意识(eternally complete consciousness)的工具,这种意识本身可以没有历史,而是动物成为其工具的过程的历史。”但事实上,只有无关紧要的知识才一直有一种真正的历史性发展。不经过漫长的时间和技巧、信息的日积月累,我们关于物质世界的知识就不会完善。然而在人类历史的任何时期,从童年到老年,某些人几乎在其个人的每一个发展阶段都有可能直接领会作为物质世界本原的“永恒完全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