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导言
“长青哲学”(Philosophia Perennis)一词为莱布尼茨所创,但其要旨却久远而普遍:形而上学,认识到万物、生命与心灵的大千世界背后有一种神圣实在;心理学,在灵魂中发现了某种类似于甚至等同于神圣实在的东西;伦理学,认为人的最终目的在于认识万物内在而超越的本原。长青哲学的雏形散见于世界各地原始民族的传统学问,其充分发展的样貌则可见于每一种高级宗教。2500多年前,古往今来所有神学中的这个“最大公因子”第一次见诸文字。自那以后,人们从各个宗教传统的立场出发,用亚欧各大语种一再谈起这一取之不尽的主题。后文中有我对此类文字的一些节选。选录它们首先因其意义,因为它们有效地阐明了整个长青哲学体系中的某些要点,同时也因为它们本身就熠熠生辉、令人难忘。我会对节选出来的这些内容作出评论,试图对其进行说明、联系和发展,并在必要时加以阐释。
认知是存在的功能。如果认知者的存在发生了变化,那么认知的性质和范围也会发生相应变化。举例来说,一个孩童经过成长和教育变为成人,这种转变的结果之一便是其认知方式以及认知对象的性质和范围发生了革命性变化。随着一个人的成长,其知识会渐趋概念化和体系化,现实和功利内容也会大大增加。但这些东西的获得却伴随着直接把握能力或直觉力的退化、迟钝和消失。再想想科学家借助机械仪器会引出哪些变化。配备了分光镜和六十英寸反射镜,天文学家就成为“超人”;我们自然会期待,这种“超人”所掌握的知识无论在数量还是质量上都会大大不同于观星者仅凭裸眼所获得的。
影响认知者知识的也并非只有认知者生理和智力上的变化。作为道德性存在,我们的认知也依赖于想把自己塑造成什么。用威廉·詹姆士[1]的话来说:“修行(practice)可以改变我们的理论视野,这有两种方式:它可能导向新的世界,获得新的力量。我们仍然是我们,但我们通过道德方式获取更高的能力和生命之后,便可能得到先前望尘莫及的那些知识。”更简洁地说:“清心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见神。”苏菲派诗人鲁米[2]曾用一则科学隐喻表达了同样的观念:“神之奥秘的星盘是爱。”
我要重申,本书是长青哲学的一部选集。它虽然是文集,却鲜有职业文人的作品;虽然是阐明一种哲学,却几乎没有职业哲学家的东西。原因很简单。长青哲学主要关注的是万物、生命与心灵的大千世界背后那个神圣的实在。但要想直接领会这个实在的本性,必须满足某些条件:让自己有爱、心灵纯洁和精神谦卑(poor in spirit)。为何应当如此?我们并不知道。这只是我们不得不接受的事实之一,无论我们是否喜欢,无论它们看上去是多么不合情理和难以置信。任何日常生活经验都不会让我们相信水是由氢和氧构成的。然而,如果对水作某种非常激烈的处理,其组成元素的性质便会显示出来。同样,任何日常经验都不会让我们相信,血肉之躯的人的心灵包含着某种东西,它类似于或等同于大千世界背后的实在。然而,如果对心灵也作某种非常激烈的处理,作为其组成部分的神圣要素便会显示出来,不仅显示给心灵本身,还会通过其在外在行为中的反映显示给其他心灵。只有通过物理实验,我们才能发现物质的内在本质与潜能。同样,只有通过心理学的和道德的实验,我们才能发现心灵的内在本质与潜能。普通人在日常环境下,心灵的这些潜能是潜在的、隐藏的。想要实现这些潜能,我们必须满足某些条件并遵守特定的规则,其有效性已经得到经验的证明。
极少有迹象显示出职业哲学家和文人要努力满足必要条件以获得直接的灵性知识。诗人和形而上学家在谈论长青哲学的主题时,切入往往是间接的。然而每个时代都有一些人会去尝试满足这些条件,仅凭如此就能获得这种直接认识,这已是一个无法回避的经验事实。其中有些人留下了记录,论述了他们由此把握到的实在,并试图在一个包罗万象的思想体系中把这种既定的经验事实与他们的其他经验事实联系起来。长青哲学的这些亲身体证者通常会被知晓他们的人冠以“圣人”、“先知”、“贤哲”或“觉者”之名。有理由相信,真正知道自己正在谈什么的是这些亲身体证者,而不是那些职业哲学家或文人,这正是我选录他们的理由。
在印度,人们公认有两类经典:“聆听书”(Shruti)和“传承书”(Smriti)。“聆听书”或称天启著作,本身就具有权威性,因为它们是直接契入终极实在的产物。“传承书”建立在“聆听书”的基础上,并从“聆听书”那里获得自己的权威性。用商羯罗[3]的话说,“‘聆听书’依赖于直接知觉。‘传承书’的作用则类似于归纳,因为和归纳一样,其权威性也来源于自身之外的权威。”作为选集,本书多次选录“聆听书”和“传承书”中的段落,并附上解释性的评论。不幸的是,对传统神圣著作的熟悉虽然不会导致轻蔑,实际上却往往会导致某种几乎同样坏的东西,即一种恭敬的麻木、精神的昏聩,以及对圣言的真意充耳不闻。因此,在选择材料来阐明西方提出的长青哲学学说时,我几乎总是会诉诸《圣经》以外的其他原始资料。我所引用的这些基督教“传承书”虽以经典的“聆听书”为基础,却有一大优点,即不那么广为人知,因此也更为生动耐听。不仅如此,许多这种“传承书”都出自真正的贤哲之手,他们直接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因此可以认为,这些文字本身就是一种天启的和自我确证的“聆听书”,它们在层次上要比正典中的许多文字高很多。
近年来,人们曾试图提出一种经验神学体系。但是,尽管有像索利[4]、欧曼[5]和坦南特[6]这样睿智而缜密的作家,这种努力仅取得了部分成功。即使在其最有才干的倡导者那里,经验神学也不是特别有说服力。我认为原因在于这样一个事实:经验神学家们多多少少只关注以前的神学家所谓的“未得新生者”(the unregenerate)的经验,而这些人并没有在满足灵性认知的必要条件的道路上走多远。但两三千年的宗教历史已经一再证明,只有那些让自己充满爱、心灵纯洁和精神谦卑者才能清晰地直接把握终极实在。既然如此,一种在未得新生的凡俗好人的经验基础上建立起来的神学缺乏说服力也就不足为奇了。这种经验神学的地位如同依赖于裸眼的观察者的经验天文学。用裸眼可以发现猎户座上有一个黯淡的小污点,基于对这个污点的观察无疑可以建立一种可观的宇宙学理论。但再多的理论创建——无论多么天才——也不可能告诉我们只要凭借优良的望远镜、照相机和分光镜便可直接获得的关于银河系和河外星系的知识。同样,关于神圣实在,无论对大千世界中未得新生的普通经验所隐约瞥见的迹象线索做多少理论研究,也不如一个处于爱和谦卑状态下的超然物外的心灵所直接领会的多。自然科学是经验的,但它并不囿于处在单纯凡人的、未经改善的状况下的人的经验。为什么经验神学家会觉得必须服从这种障碍,只有天知道。当然,只要仍把经验和体验囿于凡人的境界,他们的辛苦努力就注定会付诸东流。任何人,无论多么天资聪颖,都只能从他们选择的材料中推出一组可能性,或者说一些似是而非的可能发生的事。只有那些配备了“神之奥秘的道德星盘”者,才能在事物的本性中亲证这种直接领会的确定性。如果你我并非圣贤,那么在形而上学领域,我们的最佳选择就是研究圣贤们的著述,他们因为改变了自己凡人的存在方式,从而超越了凡人的境地和知识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