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庭长说完了话,便把脸对着犯人们。
“西蒙·卡尔清肯,站起来。”他说。
西蒙神经质地跳起。腮上的肌肉动得更快了。
“您的名字呢?”
“西蒙·彼得罗夫·卡尔清肯。”他用爆炸的声音迅速地说,显然事先准备了回答。
“您是什么出身?”
“农民。”
“哪一省的,哪一县的人?”
“土拉省,克拉庇文斯基县,库平斯基乡,保尔基村上的人。”
“您多大年纪了?”
“三十四岁,生在一千八百……”
“信什么教?”
“我们信俄国的正教。”
“结过婚吗?”
“还没有。”
“您现在做什么?”
“在毛锐塔尼亚旅馆里做茶房。”
“以前受过审判吗?”
“从来没有受过审判,因为我们从前过活……”
“以前没有受过审判吗?”
“上帝慈悲,从来没有过。”
“您收到公诉状了吗?”
“收到了。”
“坐下。”庭长又向女犯人说,“叶菲米亚·伊发诺发·保支考发。”
但是西蒙还站着,遮住了保支考发。
“卡尔清肯,坐下来。”
卡尔清肯仍旧站着。
“卡尔清肯,坐下!”
但是卡尔清肯仍旧站着,直到跑来的庭丁,把头歪向一边,不自然地睁大眼睛,用悲惨的低声向他说了“坐下来,坐下来,”他才坐下。
卡尔清肯和他站起时同样迅速地坐下来,他裹上外衣,又开始无声地动着腮颊。
“您的名字呢?”庭长带着疲倦的叹息问女犯人,没有望她,却望着放在他面前的纸上的东西。庭长对审案是那么习惯,以致为了审判可以进展迅速,他能够同时做两件事情。
保支考发四十三岁,出身是考洛姆那城的小市民,职业是毛锐塔尼亚旅馆的女茶房。她没有上法庭受过审判。她接到一份公诉状。保支考发极有胆量地说出她的回答,而且是用那样的声调,好像她要在每个回答上加上:“是的,叶菲米亚·保支考发,收到了一份公诉状,我骄傲这件事,我不让任何人嘲笑。”保支考发不等到叫她坐下,在问题刚回答完时,便立刻坐下来了。
“您的名字呢?”好女色的庭长好像特别有礼貌地问第三个犯人——女犯。看到马斯洛发还坐着,又温和慈善地加了一句,“您应该站起来。”
马斯洛发迅速地站起来,带着有所准备的神情,挺起她的高胸脯,没有回答,用带笑的有点斜视的黑眼睛直直地注视庭长的脸。
“叫什么?”
“刘保芙。”她迅速地说。
这时聂黑流道夫已经戴上了夹鼻眼镜,在审问犯人时,注视着犯人。“但这是不可能的。”他想,没有把眼离开女犯人的脸。“怎么会是刘保芙?”听过她的回答,他这么想着。[18]
庭长想往下问,但戴眼镜的法官愤怒地低语了什么,阻止了他。庭长用头表示出同意的样子,把脸对着女犯人:
“怎么会是刘保芙?”他说,“您写的是别的名字。”
女犯人沉默无言。
“我问您,什么是您的真名字。”
“受洗礼的名字呢?”发怒的法官问。
“从前我叫叶卡切锐娜。”
“但这是不可能的。”聂黑流道夫继续向自己说,同时他已无疑地知道了这就是她,就是那个姑娘,又是养女又是婢女。她,他曾经一度爱过,真正地爱过,后来,在一次无理性的昏醉中诱惑了她,并且丢弃了她,后来从未想到过她。因为这个回想太痛苦、太明显地暴露了他的罪恶,并且证明,他虽是如此地骄傲自己的正派,却不但是不正派地,而且简直是卑鄙地对待过这个女人。
是的,这是她。此刻他明显地看到了她脸上那种独有的神秘的特点,这特点使每个面孔和别的面孔不相同,使每个面孔显得是独一无二的。虽然脸上是不自然的苍白和肥满,这种特点,可爱的独有的特点,还是在她脸上、唇上、有点斜视的眼睛上,尤其是,在单纯的带笑的目光里,在不但面部而且全身有所准备的表情上。
“您是应该要这么说的,”庭长又那么特别温和地说,“叫什么父名?”
“我是私生女。”马斯洛发说。
“那么,照教父的名字,叫作什么呢?”
“叫米哈洛芙娜。”
“她会做出什么事?”这时聂黑流道夫继续想着,困难地呼吸着。
“姓呢,您本来的姓呢?”庭长继续问。
“跟妈妈姓马斯洛发。”
“出身呢?”
“小市民。”
“信仰正教吗?”
“正教。”
“职业呢?你做什么事?”
马斯洛发沉默无言。
“您做什么的?”庭长再问。
“在院馆里。”她说。
“在什么院馆里?”戴眼镜的法官严厉地问。
“您自己知道,什么院馆里。”马斯洛发说道,微笑起来,并且迅速地回顾了一下,立刻又直直地注视庭长。
在她的面部表情中有一种那么异常的东西,在她的言语的含意中,在那一笑中,在她那一瞥法庭的迅速的瞬视中,有一种那么可怕又可怜的东西,以致庭长垂下头来,于是法庭上有了片刻的寂静。这寂静被观众中谁的笑声打破了。有谁发出“施施”声。庭长抬起头,继续审问:
“没有在法庭上受过审判吗?”
“没有过。”马斯洛发低声地说,叹了口气。
“公诉状接到了吗?”
“接到了。”
“坐下。”庭长说。
女犯人用盛装妇女整理裙裾的那种动作从后边提起裙子,坐了下来,把白而小的手放进外衣的袖子里,没有把眼睛离开庭长。
开始了证人的点名,证人的隔离,专家医生的选定,以及请医生上法庭。然后书记官站起来,开始宣读公诉状。他清晰地响亮地宣读着,但读得那么快,以致他的声音不正确地发着I与R的音合成一个无停顿的催眠的声音。法官们时而靠在椅子的这边扶手上,时而靠在那边的扶手上,时而靠在桌上,时而靠着椅背,时而睁开眼睛,时而闭起眼睛,并且交相低语。一个警察几次压制了已开始的欠伸的痉挛。
犯人当中,卡尔清肯不断地动着腮。保支考发十分安静地挺直地坐着,偶尔用手抓头巾下边的发。
马斯洛发有时坐着不动,听着并且看着宣读人,有时颤动,好像是想要回话,脸发红,然后深深地叹息,变换了手的位置,环顾一下,又注视宣读人。
聂黑流道夫坐在第一排的边上第二把高椅子上,没有取下夹鼻眼镜,望着马斯洛发,在他的心里产生了复杂痛苦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