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师德教恩山高水长——深切怀念赵复旦老师
我们于1949年夏从忠义中学(学勉中学前身)毕业,至今已整整50年了。岁月悠悠,前尘若梦。每当与一班老同学晤言于一室之内,追怀往事时,母校的优良风气和师长们的教诲栽培之德,始终是大家津津乐道的中心话题之一。在我们就读的那几年,恐怕是母校师资阵容最强的时期,真可谓群贤云集、名家荟萃,其中不乏教育界的知名人物,有几位在20世纪50年代就分别转到省内外的高校任教。这班老师不但学养精深,而且师德高尚,教育认真,有如润物无声的春雨,于潜移默化中引领着学生们在学业和品德两方面齐头并进。而在众多备受学生尊敬的老师中,特别令我们服膺终生、永怀感佩的,首推我们的国文老师、时任教务主任的赵复旦(世盛)。
赵老师是诸暨草塔镇人,1948年秋,应聘到忠义中学执教,当时大概50岁,中等身材,国字脸,架一副近视眼镜,常穿灰色或蓝色长衫,精神矍铄,步履矫健,慈祥和蔼,温文尔雅,朴实平易,从不疾言厉色,同学们都乐于亲近他,并且由衷地敬重他。
我们有幸在赵老师门下受业。他那一套独树一帜、别开生面的教学方法,令我们受惠无穷,种种景象至今也难以磨灭。在我们的记忆中,赵老师教国文,走的是一条与众不同的路子。一般老师,总是拿着官方审定的教科书,照本宣科,以致学生的思路和视野,都被约束在课本框定的藩篱之内。赵老师则不然。他按照自己的标准,把课本内容区分为两类:一类是需要逐段逐句细致讲授的,例如《左忠毅公逸事》《五人墓碑记》《项脊轩志》《小石潭记》《观巴黎油画记》《王冕传》等,绝大部分是传统的文言名篇;另一类主要是语体文以及一部分文意比较浅显的文言文,包括以当时军政界权贵文人署名的那些课文,赵老师对此显然并不看重,他认为这一类文章不必逐篇讲解,只需泛读,知其大意即可。正是在这样的分类取舍之间,折射出赵老师超卓的识鉴和不谄谀媚俗、不阿附权势、敢于坚持操守和独立人格的耿介品性。
经过赵老师这一番甄别取舍,法定的国文课内容减少了一大半,他就利用“精简”所得的课时,教我们读《四书》(主要是《论语》《孟子》)和唐诗。开学不久,他就提议大家买来朱熹集注《四书》和《唐诗三百首》各一部,作为补充教本,从中选出一部分篇章,与教科书上的课文穿插起来讲授,相互印证。比如讲到《论语》中“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就与顾亭林《日知录》“松柏后凋于岁寒,鸡鸣不已于风雨”相对照;讲到《孟子》“野有饿殍而不知恤”,就与杜甫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相对照,以加深理解。每当教完《孟子》中的一章一节,赵老师就布置大家用“读孟笔记”的形式,写出心得体会,从历史和现实的联系中,评论“五十步笑百步”现象,抨击“苛政猛于虎”。他老人家也多次亲自动手,写出示范性的笔记,印发给我们参考,帮我们逐步探索写作议论文的门径。赵老师教唐诗,也不是平均用力,而是从《唐诗三百首》中选出李、杜等名家的名篇,例如《蜀道难》《丹青引》《行路难》等,加上课本中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后出塞》《游子吟》等历来脍炙人口的名作,先是声情并茂地朗吟,继而深入浅出地讲解,或眉飞色舞,或疾首蹙额,显得十分投入。在他的感染下,我们好像在心灵上也与诗人直接沟通,引起共鸣,并且不期然而然地由领会诗意进而能熟读成诵。就我们记忆所及,赵老师从来不给所教的作品强加诸如主题思想、时代背景、现实意义等标签。我们在课余请教他的时候,他对我们说过,诗歌意蕴和作者旨趣,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而且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硬把长于抒发性灵和内心感受的诗文,与国家的治乱兴衰拉上关系,指明“微言大义”,反而会把书读死了。随着我们年岁增长,阅历渐丰,就越加清晰地体会到,这番见解,正是赵老师作为一位名师的高明之处。
在赵老师门下受业期间,我们同他的接触,较一般同学为多,因而对他的品德和志趣也有较深的感受,在他身上,体现着中国知识分子共有的传统美德:仁慈宽厚,恬淡自甘,悲天悯人,恤民爱物,富于正义感和同情心,薄名利而重操守。作为德高望重的老师,他对学生充满爱心,乐于与普通学生平等相处。教务之暇,喜欢在学生的伴随下寻幽探胜,领略自然风光。其中最有纪念意义的是,1948年深秋,在刚教过宋濂的《王冕传》之后的一个星期日午后,赵老师带领我们7个同学,到离学校八九里的九里村寻访王冕隐居地。那是一个多云的日子,师生们在乡间小路上迤逦前行,赵老师兴致极高,一路上娓娓不倦地讲述王冕的逸事及掌故趣闻;而我们在老师面前,也了无拘束,尽情谈笑,不知不觉中就翻越牛轭岭,经过营盘村,抵达目的地九里村。这是一个处于丘陵地带的小村落,放眼田畴溪沼间,竹篱茅舍、粉墙黛瓦及鸡犬之声,充满诗情画意。而此时秋谷已登,农事稍闲,木叶渐落,秋草转黄,处处弥漫着一片和平宁谧的田园风光。半山腰上有一处池塘,据推想,应为王冕当年读书吟诗作画的所在,人称“王冕大塘”,师生们根据书本的有关记述,驰骋想象,寻觅旧踪,于是王冕隐居遗址及其种豆、植梅、卖画等,似乎一一有了着落,书声、笛声仿佛依稀可闻。观赏秋景,凭吊古迹,徜徉其间,追慕前贤风采,不禁心驰神往,久久不忍离去。无奈秋日苦短,过不多时,晚风起处,暮色渐浓。尽管大家兴犹未阑,但不得不踏上归途。而赵老师依然谈笑风生,了无倦容。在归途中,赵老师还提议,同游者各写一篇《访王冕九里山》的游记,并表示他自己也写一篇。不数日,赵老师把他写的文章,交给我们传阅评议。结果当然是赵老师写的那篇最精彩,为我们望尘莫及。他以简洁凝练的文字,把这次活动的时间、地点、沿途景观、农家风物,都生动具体地描绘出来了;特别是对王冕厌恶权贵、体恤民瘼、安贫乐道、隐居不仕的高风亮节和出神入化的艺术成就,更是推崇备至;还运用借古讽今、触景抒情的手法,曲折地表露出他对当时吏治腐败的愤懑,对光明和进步的向往。确实是一篇好范文。
经过这次活动,我们与赵老师的关系,更加亲密融洽,师生情谊比以前更深了一层,在学业和品行方面受到赵老师更多的点拨指引,获益良多。我们毕业离校之际,到赵老师宿舍向他辞行时,他谆谆叮咛,再三勉励,期望之殷切,溢于言表。数十年过去,如今清夜扪心自思,深感自己今日能握管涂鸦,勤于笔耕,对工作能勉力为之,愉快胜任,都是与赵老师的教诲栽培密不可分的。饮水思源,赵老师的师恩硕德,山高水长,受惠终生,足令我们没齿不忘。
我们在毕业以后,就离开故乡,赵老师仍在诸暨执教,从此便天各一方,无缘恭聆謦颏。偶尔回乡,也因杂务羁绊,不克效法古人立雪坐风,继续向老师请安问学。20世纪50年代,赵老师这样一位贤人,竟然受到不公正对待,不得不舍弃馆舍,不久郁郁而终。至今倏忽30余年矣!赵老师墓木久拱,而其音容笑貌宛然眼前,对我们期许勉励之言,犹在耳际回荡。每一回首,感念赵老师的德泽,却无以回报于万一,实在令人惋惜而汗颜无地!
值此母校百年校庆前夕,谨以此文聊表对恩师的怀念之心;并愿借此机会,寄语后学,勿忘母校栽培之德和师长教导之功,他日翱翔四方,不论从事何种职业,均当尽力有所回报,齐心协力为母校的发展繁荣锦上添花。
文:柴仲木、斯章梅,1999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