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勉情怀:学勉中学一百二十周年誌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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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抚今追昔师生情——周抗

周抗老师于2002年2月15日仙逝。2月25日下午,我奔赴市区龙华殡仪馆为他送行。望着安卧在红白相映的鲜花丛中的慈祥的周抗老师的面容,我深深地为未能在他生前住院时,聆听他最后教诲而追悔莫及!我悲痛万分。回家后,平静中,周抗老师的音容笑貌又愈益清晰。

周抗,原名周鸣韶,字子闻。我与他是同乡,他出生在诸暨城里,我出生在诸暨枫桥,两地相距25千米。以20世纪30年代的交通状况,不依靠车马代步,朝行夕至是常有的事。1935年,我刚从骆氏崇本小学四年级考至大东乡的五年级。“大东”在枫桥当地,是闻名遐迩的最高学府了。它也是南宋最早的私塾。抗战时期,周抗同志受聘我校为老师。只见他那时不穿老辈的长衫,而是西装革履、风流倜傥、斯文儒雅、和蔼可亲。这样的抗战环境中,他竟然会来乡下当教书先生,大家都感到迷惑不解。其实他家是诸暨城里的名门望族,周抗老师却讳莫如深,从未提过一个字,这是后话。

周老师任教美术和音乐两门课,他的授课方式与原来美术课绘画运用临摹临描、音乐课用简谱大不相同,他上美术课以素描为基础,讲台上摆放着各种圆、方、三角等几何模型,作为写生实物;音乐课用五线谱识音符。有时候,他还把美术课移至郊外,或利用假日旅游让我们带画具去写生,这种全新的教学方法,使我们大开眼界、大感兴趣。课余时间,周老师自己也作画,无论在自己卧室或去郊外都一丝不苟、孜孜不倦,而那时,正是我学习的大好时光。于是,我乐此不疲地帮他干些提携画箱、拿三脚架之类的事,这样就能在他身边,聚精会神地看他作画了。我的作业成绩总是满分,随即获得他对我的青睐。记得一个晴天的周日,周老师约我去写生,目的地是“五显桥”。该桥位于枫桥镇西首,气势雄伟,桥东是“魁星阁”,桥西是土地庙,整个画面古色浓重。他以超人的艺术眼光选中了此地。他一边绘,一边讲,我虽一知半解,却也听得津津有味,印象极深。周老师对我经常循循善诱,我在耳濡目染中,绘画成绩天天向上,在同学中名列前茅。一次,他把我所有的绘画作业挑选出来,挂满了学校的大礼堂,办了一个我的个人绘画展。此举实是我校首创。从此,我和周老师的感情与日俱增,有时甚至形影不离。我们经常相约于傍晚时分,一起漫步大街小巷、河滩石桥,漫步细语,谈论天上的日月星辰、地上的山川江河。有时,我提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他均慢条斯理、深入浅出地给我解析,令我心悦诚服。其实那时,我已经潜移默化地接受了他的自然科学知识,眼界也开阔多了。

曾记得有一天下午,烈日当头,骄阳似火,我和周老师去枫溪中游泳。他赤身露体和当地农民一样嬉水弄波。什么师道尊严、有辱斯文,全然不顾。一边纠正我的狗刨式游泳姿势,一边教我科学的自由泳和蛙泳动作。俨然是一个正式的游泳教练。还记得有一次,我们师生结伴去爬山。周老师选中了枫桥的“彩仙山”。“彩仙山”海拔257米,不算太高,玲珑妩媚,相传有许多神话故事。如山里有像鸡蛋大小的圆石子,其内部有白色水晶闪闪发光,相传那就是神仙吃剩的馒头等。一路上,周老师把这类神话用地质变化的科学理论解释给我听,我们师生兴致勃勃步行5里,不知不觉就到了山顶。突然乌云四起,我们虽然游兴正浓,也只能匆匆下山。天说变就变,雨丝已纷纷落下来了,周老师立即脱下外套披在我身上,为我遮雨。归途中分手,他回学校,我回家。一进家门,母亲见我浑身湿漉漉的,刚要训斥,仔细一看惊诧了:“怎么用一件高级外套当雨衣?是谁的?”毛料西服当时是穷乡僻壤不多见的,我也是生平第一次上身。“是周老师的。他怕我着凉给我穿了……”我如实回答。母亲愣住了,又感叹说:“周老师的心真是太善良了。而你也太憨了!”

周老师还有一个突出的业余爱好是“钓鱼”。有一次,他独自前去学校附近的“麻园桥”池塘垂钓。这次他没有带点心,时近中午饥肠辘辘,凑巧身边站着一位小朋友,交谈中得知,小朋友是某小学的。他随手递给这个小朋友一块银圆,托他去街上购蛋糕来充饥。没料到这个小孩一去不返,左等右等踪影全无,周老师整整挨了大半天饿。第二天我上学,与他见面后,他告诉我饿肚经过,我听了有些愤愤不平,要找那孩子问个究竟。可他倒好,再也不说什么,一笑了之。在生活里,他就是这样“难得糊涂”。为了引导我们关心时政,陈未冬老师(中共党员)和周抗老师创意我们组建“小友团”。为了支援抗日将士,我们组织小分队上街演讲,唱《大刀进行曲》《九一八》等歌曲。我们还手执小旗,分头募捐。偶然遇到拿不出现金的,他们就以白米和干菜之类充作慰劳品支援前线。老百姓对抗日是何等热情,也可想而知了。这些课外活动都是在周、陈两位老师辅导下搞的。

这年期末考试将结束,周抗老师和我们分别,为时不远了。我借口说帮忙打点行李,去他寝室更为频繁。周抗老师将他用剩的文具,如狼毫水彩画笔、颜料铁皮匣、木炭画纸等,作为难得的纪念品赠予我。这些文具都是乡下有钱也买不到的高档文具,我也是第一次得到。我喜出望外,未及道谢,又意外地得到了他送的一幅静物油画《桃花》。他说:“本打算给你画个人像写生的,如今看来没时间了,只好送这幅静物《桃花》,给你作个纪念吧。”确实,周老师曾对我说过,叫我在课外活动时,来此寝室静坐当模特,要为我画像。他的确言而有信。我欣喜又感激,再次接受了这弥足珍贵的礼物。我把《桃花》油画带回家中,父母也欣喜不已。我们枫桥一带藏画、挂画的人家虽然不少,但油画并不多见,尤其是在众多学生中如此被老师器重、赠画的,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父亲尤为高兴,特地雇工做好油漆画框,特意配上玻璃。其实我父亲不谙洋画,油画是无须配玻璃的。这件珍贵的纪念品一直和我一起度过67个春秋。我每每睹物思人,触景生情,一家人对它总是爱护备至,保存至今。

周抗老师对旧的礼教制度是藐视的。例如学校师生用膳,老师和学生历来是分桌制(10人一桌),老师的伙食总比同学的肴佳味美。可他基本上不去老师的餐桌用饭。多是命我去炊事房另煮菜肴,烧些荷包蛋、小鲫鱼之类。这样的小灶菜当然要自己付钱。为何公费的小菜丰盛不吃,反而自费吃简单的?我百思不得其解。学业结束了,操场上人头攒动,全校师生按传统习惯要集体合影。老规矩老师坐在所有学生队伍最前面,可摄影的那天,我未见他在座位上。后来他邀请我以校园中池塘和大树为背景合影留念。这是他自选的画面,我猜想他是胸有成竹的。

1935年,周老师终于和我们分别了,满心苦楚也徒叹奈何!第二学期他辞职,不再来校任职,我着实彷徨了好一阵子。以后心里憋得慌时,我就写信去城里周抗老师家。他总及时回信。这样书信往来,给我不少欣慰,从那时起,我学会了写信。光阴荏苒又到寒假。春节来临之前,周抗老师来信邀我去城里他家做客,并说有许多弟妹做伴。这个喜讯真是从天而降,我心里痒得连睡梦中也会笑出声来。可是,我父母迟迟不肯表态,我一时也无法回信。周老师又接连几次来信催我,后来他干脆来信说,只要我决定日期,他会从城里雇黄包车来枫桥接我进城。20世纪30年代的黄包车来回百里,一般人家连想都不敢想。我心里头像热锅上的蚂蚁,急躁得坐卧不宁。最后母亲推脱说:“过新年出门做客,没有件新衣(长衫)怎么好意思?总得要面子呀!”父亲始终不表态,大概他早已清楚这个结果了。

1936—1937年的某个晚上,天已经漆黑,我家晚饭早已完毕,周抗老师突然光临我家。大家见面后,喜悦心情不言而喻。我家应急做了荷包蛋给他充饥,吃完后,他递给我一个折叠端正的白纸条,并叮嘱我马上送到东明小学某老师(姓名已记不得了)。东明小学离我家约5里,我急忙打着灯笼奔至东明小学,见着那老师,递交纸条后也没别的闲话,乘夜黑人稀速回。周抗老师见我平安无事也欣然离去。此后,周抗老师音信全无,就像断了线的风筝。

1936年,我投考绍兴省立五中,目的是读公费或免费生,结果只有自费生榜上有名。无奈我失学了。1937年,杭州沦陷,枫桥筹建了“大东战时中学”,我幸运再入本地新建战时中学学习两年。1939年,日本鬼子的飞机轰炸了诸暨城,学校一迁再迁,我再也无法就学,在父亲的安排下,从枫桥动身,转道宁波,又从水路搭轮船,背井离乡、自力更生去上海谋生。1941年,我投考上海邮政局,虽被录取,但未被录用。幸得有人介绍我进德泰铁工厂为练习生,算是有了个饭碗。1943年,我父亲逝世,因当时铁路沿线均被日伪占领,交通不便,无法回家奔丧。思乡之情和怀念周抗老师的心情,时时围绕着我。

1945年,日本鬼子无条件投降,抗战胜利了。我再次写信到诸暨城里,多么盼望有一个回音呀!结果还是石沉大海。难道周老师已不在人间了吗?我想得不能自拔。在冥冥之中,总觉得他没有死,我们一定还会见面的。1949年5月27日,上海解放了。我在欢庆时,不忘再次写信去诸暨城里周抗老师家。几天后,奇迹出现了,我令人难以置信地收到了“华东人民革命大学”的来信。我急忙拆信,真是大喜过望。我又看到了周抗老师那熟悉的字迹和语言。我反复地不知看了几遍。自1936—1949年,整整断了14年的鹞线,今天重新接上,又能飞翔苍穹。这种激动和兴奋的心情,实在是难以用语言来表达的。周抗老师信上说,他奉命进驻上海后,即请假回诸暨老家探亲。一到家就收到了我的信,他喜出望外,立即回信。第二天下午,我持信去上海闸北区“华东人民革命大学”。在校门口,警卫人员先是打量我一番,又看了信,叫我稍等。我的心脏跳得激烈,头脑中翻江倒海,使劲回忆他的形象。分别15个春秋了,他的模样是否改变?我还能认得吗?苦苦思索,心几乎从胸口跳将出来。周抗老师终于出现了,我全神贯注,双目凝视,只见他原来的一头乌黑的头发不见了,西装革履领带也不见了。眼前的他剃着光头,但是英姿勃勃,气宇不凡,哪里还有过去的儒生相?我仿佛在梦中和周老师相会,终究情不自禁憋出一声:“周老师你好!”就热泪盈眶,说不出别的话了。接着进了他的卧室,邂逅了他的革命伴侣牟韵文同志和他们的几个孩子。屋里屋外洋溢着一片欢乐气氛。回想当年,他还是一个热血青年,为抗日救国,投笔从戎,放弃家庭的优裕生活,甚至不顾自己的生命安危,徒步奔赴延安,后又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了一名革命的领导干部。他爱国家,爱民族,并改名立誓,把名字改为“周抗”,我对周抗老师的革命经历感到由衷的敬佩。周抗老师定居康平路之后,我们的交往又频繁起来。在交往中,我们的师生感情一如既往,他对我的态度始终是平易近人,有问必答,也从无官腔官调和居高临下之态。这也使我更加爱戴他、尊敬他。记得有一次我问他:“您为啥去搞哲学?放弃您学过的绘画专业,岂不可惜?”他回答说:“这是组织决定的。”我仍为他舍弃绘画艺术而深感惋惜。在中国绘画史上,浙江省名画家有王冕、陈洪绶,不管现在周抗同志的油画艺术是否可算名家,我反正认为他称得上三杰之一,只可惜,他原有的好多绘画作品已毁于日军的炸弹下。不然,我真想为他办一个他的个人画展呢!周抗老师也是一位京剧爱好者。上海解放初,我曾约他去长江剧场观看京剧,他欣然同意。我俩乘电车至黄河路下车步行,一路上,我们师生边谈边走,既兴奋又快乐,仿佛又回到15年前。后来,我曾带了京胡去他家造访,我伴奏他吟唱,如京剧《群英会》《草船借箭》《龙凤呈祥》《甘露寺》等,甚是愉快。他高亢响亮、韵味十足的声音,传出户外,吸引了邻居们进来倾听,他们还以为是收音机中电台的播音呢。其实,周抗老师对音乐的造诣也是极深的。我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学钢琴的,他的钢琴弹得很娴熟,遗憾的是,那时由于他革命工作繁忙,我们这样自娱自乐的机会太少了。

1961年,我从上海市调往松江工作。我们相聚畅谈的机会逐渐减少。与此同时,他对“哲学”的研究夜以继日并埋头著作。我每见他过分辛劳,有些不忍,便喋喋不休地劝他:“何不搞绘画来调节一下身体和精神,像齐白石、刘海粟一样,他们可都会长寿的。”他听后,微笑点头,不做反驳,却仍然不顾疲劳地写作。特别是“文革”期间,他遭劫难,被下放去黑龙江插队劳动。回来后,仍意志弥坚,研究“哲学”更来劲了。我为他这种爱业敬业精神感动得再也无话可说了。

2002年春节,我没有像往年那样收到周抗老师的信,似乎有了不祥的预感。他患病了还是出门去哪里疗养了?正当我打算节后去康平路探个究竟,周抗之长女进军,突然给我打来电话:“我爸爸病逝了。”消息像晴天霹雳,我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但周抗老师确实走了……我在悲痛中想起,周抗老师第一次来松江编撰《松江党史》,这对我是“近水楼台”学习的大好时机。我频频邀请他光临寒舍用便餐。可他惜时如金,迟迟不肯成行。直至《松江党史》编撰完成后,才欣然同意来我家。当然我尽地主之谊,顺理成章,并邀他溜达古园“醉白池”,聊天叙旧,其乐无穷。周抗老师第二次来松江是他长女的孙子满月。第四代的新生,古稀之年的他无比欣慰!故他特意来电邀我,和他一起分享天伦之乐。一个经过大半生的人生坎坷、南征北战的老人,能亲身体验四世同堂的快乐,确实值得庆贺。“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文天祥曰:“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周抗老师您亲手绘制了墙画——《还我河山》,您在墙画边气宇轩昂、英姿焕发的留影,将永存后代心中。如今您儿孙满堂,进军、肖军、南征、凯军均事业有成。他们对妈妈——您的革命伴侣牟韵文同志均关爱备至,孝心有加,您尽管放心。我今年也是80岁的老人,垂垂老矣,今天您先我而离开人世,我在余生之年,对您一生高风亮节、光明磊落的为人,刻骨铭心不会忘记。我们约定:“来世再为师生!”在另一个世界再会!深信您一定会等我的!

文:骆占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