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遥远的那一幕
轮毂的亮光让米伦陷入沉思。只要有一点晨光照在胡利安的自行车上,就足以让她想起遥远的那一幕。场景在哪儿?就在厨房。回忆涌上心头,首先是做饭的手忍不住地颤抖。一想起这事儿,她就喘不过气来。当时她怪煎锅太热,油烟太浓,就算开着窗,空气流通也不尽如人意。
九点半、十点的样子,他终于回家。楼梯上响起熟悉的脚步声,没错,就是他。他总喜欢跑上台阶,得给他点颜色看看。
十九岁的大块头走进家门,披肩发,戴着一只该死的耳环。何塞·马利是个健康结实的孩子,特别能吃,长得又高又壮,比家里人高了两拃,除了最小的那个。小儿子格尔卡个头也高,不过完全是另一种类型,身子骨弱得很,胡利安说他更长脑子。
米伦气得竖起两道眉,不让儿子靠过来亲她。
“你去哪儿了?”
她装作不知道,似乎下午没在圣塞巴斯蒂安的林荫大道上见到他。从那时起,她就一直想象着儿子衣服烧了、额头破了,住进了医院。
一开始,他闪烁其词。孩子大了,有主意了。嗯,得从他嘴里撬出话来。既然他不说,那就她来说:时间,地点,装满石头的背包。
“你不会是偶然跟别人一起去放火烧公交车的吧?你可别给我们找不痛快。”
不痛快个屁!他开始吼。米伦怎么办?赶紧去关窗,不然,镇里人都听见了。反对武装占领,解放巴斯克国!米伦抓着煎锅柄,打算自卫,该打还得打。可她看见烧沸的油,那当然不能泼。胡利安还在帕戈埃塔酒吧,没回来;而她必须独自面对发疯的儿子;他在声嘶力竭地吼什么解放、独立、斗争,气势汹汹,米伦不由得担心他会扑上来打她。这是她儿子,她的何塞·马利,她生的,她奶的,如今却对她这个当妈的吼。
米伦解下围裙,捏成一团——愤怒地还是惊恐地?——扔在地上,差不多就是现在胡利安放自行车的地方。把这个劳什子往家里搬,亏他想得出来!她不想让儿子看见自己哭,火速冲出厨房,眯着眼,噘着嘴,憋着不哭,憋得整张脸都变了形,撑着走进/闯进格尔卡的房间,说:赶紧去找你爸。格尔卡正在埋头看书做作业,问她怎么了。她让他快去,十六岁的儿子箭一般地冲向帕戈埃塔酒吧。
不一会儿,胡利安牌没打完,气呼呼地回到家:
“你对你妈怎么了?”
父子俩有身高差,他想问话,得先抬头。在轮毂的亮光中,米伦用不着使劲想,就能看见微缩版全景:瓷砖贴到半墙高,荧光灯管,灯不太亮,符合工人阶级家庭的朴素氛围,照在柜子的福米加塑料贴面上。厨房里一股油炸食品的味道,通风不畅。
他差一点要动手打人。谁啊?又高又壮的儿子差一点要动手去打又矮又胖的父亲,儿子狠狠地推了父亲一下。父子俩从来没有针锋相对过,他俩没有积怨。胡利安没打过孩子。他怎么会打孩子?一嗅到紧张的空气,他只会嘀咕两句,遁去酒吧。家里什么事都扔给我:孩子教育归我管,病了归我管,家里太平也归我管。
儿子刚推一下,父亲的贝雷帽就飞了出去,没掉在地上,掉在了椅子上,就像命令他坐下。胡利安伤心欲绝/目瞪口呆,惊恐/怯懦地后退,所剩无几的白发乱成一团,败相毕露,彻底丧失了一家之主的地位。至少在当时,那个家还没垮。
一次,阿兰洽回娘家,对妈妈说:
“妈,你知道这个家的问题在哪儿吗?咱们交流太少。”
“哦。”
“我觉得咱们了解不够。”
“可我了解你们,简直太了解了。”
那次谈话也跟过去那个场景一样,永远留在了轮毂上,定格在两个轮辐间的亮光中,让我永生难忘。只见可怜的胡利安低着头,走出厨房,早早地上床,没有道晚安,也没有听见他打呼噜。他整晚没睡。
胡利安几天没开口,平时话就少,现在更少。何塞·马利也不开口,他在家又住了四五天,一直不开口,开口只为吃饭。后来,星期六收拾东西,走了。当时,我们没想到他会一去不回,也许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他在厨房桌上给我们留了一张字条,写着“对不起”,没有署名。在弟弟作业本上扯下一张纸,写上“对不起”三个字,完了。没写“亲吻你们”,没写去哪儿了,没写再见。
十天后,他装了满满一包衣服回家洗,装了一口袋留在房间的东西带走,送给妈妈一束马蹄莲。
“给我的?”
“不给你,给谁?”
“从哪儿弄来这么多花?”
“店里买的,还能从哪儿弄?能凭空变出来还是怎么着?”
米伦盯着他。这是她儿子,自小给他洗澡,给他穿衣服,给他一勺勺喂土豆泥。我对自己说:不管他做了什么,他是我的何塞·马利,我必须爱他。
洗衣机在转,他坐下来吃饭,几乎一个人吃了一根长棍面包。真能吃!这时,爸爸从菜园回来。
“你好!”
“你好!”
父子俩就说了这些。洗完衣服,何塞·马利就这么湿嗒嗒地装进包里,带回公寓去晒。公寓?
“我跟几个朋友租了套公寓,在往戈伊苏埃塔的公路入口边上。”
何塞·马利告辞,先亲了亲妈妈,又亲热地拍了拍爸爸的背,拿起包和口袋,前往他和朋友们——天知道是哪些朋友——的小天地。尽管就在附近,就在镇上,父母并不了解。米伦记得从窗口探出头去,目送他走远。这次没回忆完,胡利安突然动了一下自行车,轮毂上的亮光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