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者的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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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背包里的石头

他把自行车背进厨房,是辆赛车,很轻。这天,米伦又对着一大堆要洗的盘子。

“这么贵的劳什子,你倒有钱买,是不是?”

胡利安反驳道:

“没错,我就是有钱买,怎么了?我也累死累活工作了一辈子,谁叫咱们运气不好!”

他从地下室背车上来,不费劲,也没蹭着墙,幸好咱们住一楼,他像年轻时参加自行车越野赛那样把车背在肩上。星期天早上七点。他发誓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然而,米伦却穿着睡衣,坐在桌边,满脸责怪地等着他。

“你把自行车背到家里来干吗?你想干吗?把家里的地弄脏?”

“我想出门前擦个车,整整刹车。”

“怎么不拿到街上擦?”

“妈的,因为光线不好,冻得要死。你这个点儿起来干吗?”

她连续两个晚上没睡着,不用说,黑眼圈摆在那儿。什么原因?那些人的家里,百叶窗缝里漏出灯光。不只星期五,昨儿也是。你要是想逼我,那就从今往后天天晚上亮灯,好让别人说:那些可怜的受害者回来了,咱们要面带笑容地跟他们一起散步。灯光,百叶窗,在街上看见毕妥利的人会不知好歹地跑来告诉她,勾起她久远的回忆,糟糕的回忆,很糟很糟的回忆。

“日子让咱家儿子弄得不太好过。”

“好吧,这话要是让镇上的人听见,有咱们好看。”

“我是跟你说,不然,我跟谁说去?”

“你都那么支持巴斯克独立了,什么都冲锋在前,扯着嗓门喊,掏心掏肺地支持革命。我在监狱探视室里掉眼泪,你还骂我。别那么软弱,”他模仿道,“别当着儿子的面哭,你会让他士气低落。”

许多年前——有多少年?二十多年——他们开始怀疑,开始发现,开始明白。一天,阿兰洽在厨房问:

“喂,我说,他房间墙上贴的那些海报,床头柜上那根木头,一条蛇缠在一柄斧头上,都是些什么呀?”

一天下午,米伦心神不宁/闷闷不乐地回到家。她们在圣塞巴斯蒂安看见何塞·马利参与了一场街头暴乱。都有谁看见了?

“还能有谁?我和毕妥利。你以为我会跟一个男人出去?”

“好了好了,别担心。他年轻,容易冲动,会过去的。”

米伦回到家,赶紧泡了一杯安神定心的椴树花茶,一边小口小口喝,一边祈求圣伊格纳西奥[5]保佑,帮她想想办法。她去剥蒜,塞到鲷鱼肉里,手上拿着刀画十字。晚饭时,全家人不说话,就她一个劲地唠叨,说事态很严重,何塞·马利被那帮狐朋狗友带坏了。她把罪过全都推到玛诺丽的儿子、肉店老板的儿子,总之儿子那帮朋友身上。

“他那个邋里邋遢样,什么打扮呀?还戴耳环!看了我就上火。刚才还用手帕蒙着脸。”

那时候,她和毕妥利还是好朋友?岂止,她们是好姐妹,关系好到无法形容,差点结伴去做修女。可是后来,胡利安出现了,“老伙计”出现了,两人在酒吧一起打牌,通常星期六晚上在集体食堂吃饭,星期天出门骑车。她俩穿着洁白的婚纱,同一年在镇上教堂结的婚,门口有人跳巴斯克民族舞庆祝。都是六三年,一个六月,一个七月,天公作美,在两个湛蓝湛蓝的星期天。结婚时,她们互相邀请了对方。米伦和胡利安的婚宴设在镇郊的苹果酒庄,说实话,挺不错的,不过终究考虑到少花钱,带着乡土气息,能闻到刚刚割下的青草味和马粪牛粪味。毕妥利和“老伙计”的婚宴订在一家豪华餐厅,侍应生们西装革履。“老伙计”自小没穿过脱线的鞋,开了家运输公司,生意挺好。

米伦和胡利安去马德里度蜜月(四天,住在离马约尔广场不远的廉价客栈);毕妥利和“老伙计”的蜜月首站罗马,站在人群中觐见新教皇,随后又去参观了意大利的好几座城市。米伦听毕妥利说旅行见闻,感慨道:

“看来你嫁了个有钱人。”

“哎呦,我都没发现,只觉得他耳朵大,福气好……”

暴乱那天下午,她俩从圣塞巴斯蒂安老城区的油条店出来,站在正对着林荫大道的街口。一辆着火的公交车横在路上,黑烟蹭着一栋楼的正墙,遮住了窗户。听说司机挨了打,就在那儿,五十到五十五岁的样子,满脸是血,坐在地上,张着嘴,似乎无法呼吸。身边有两个行人在照顾他,安慰他。一名巴斯克自治区警察冲她们挥手,让她们离开,不要滞留。

毕妥利说:

“出乱子了。”

她说:

“最好从奥肯多街走,绕一圈,去公交站。”

转过街角前,她们回头看。远处有一排巴斯克自治区警车,停在市政府一侧。警察们戴着红色的头盔和巴拉克拉法帽,已经各就各位,冲着对峙的一大群小伙子们射橡胶弹。小伙子们齐声高呼,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臭打手!”“杀人犯!”“婊子养的!”有时用巴斯克语,有时用卡斯蒂利亚语[6]。

巷战中,公交车兀自坚忍地熊熊燃烧。黑烟滚滚,轮胎烧焦的味道蔓延至附近街巷,辣眼睛,损伤脑垂体。米伦和毕妥利听见几个行人在低声抱怨:公交车是用纳税人的钱买的,这哪儿是在捍卫人民权利?省省吧,别再闹了!妻子悄悄对丈夫说:

“嘘!别让人听见。”

突然,她们认出了他,在那些戴风帽的人里头,用手帕蒙着脸。哎呦,是何塞·马利,他在那儿干吗?米伦差点想叫他。小伙子从巷口走出老城区,就是她俩几分钟前刚刚走出的巷口。六七个人停在海鲜店拐角,有肉店老板的儿子和玛诺丽的儿子。何塞·马利和几个人抱着背包,跑到人行道上放下,好些人聚拢过去,伸手去掏什么。米伦看不见,毕妥利眼睛好,告诉她:是石头。没错,是石头。他们使出吃奶的力气,用石头去砸巴斯克自治区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