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者的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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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老伙计”,听着

公交车开得很慢,那么多站。哎呦!又是一站。两个女人体态各异,一个坐在另一个身旁,快傍晚时赶回镇子。两人同时说话,光说不听,各说各的,居然交流顺畅。此时,靠过道的悄悄用肘碰了碰靠窗的,迅速地甩了甩头,指指车厢前部,让她看。

两人窃窃私语:

“穿深色大衣那个。”

“谁啊?”

“别告诉我你认不出来了。”

“只能看见后背。”

“‘老伙计’家的。”

“被杀的那个?看起来可真老!”

“好多年过去了,你以为呢?”

两人不说话。公交车继续往前,乘客们上上下下,她俩默默地坐着,哪儿也没看。后来,其中一个低语道:可怜的女人。

“怎么了?”

“她应该受了许多苦。”

“咱们都受了许多苦。”

“话是这么说,可她应该过得很不好。”

“全怪那场冲突,皮里,全怪那场冲突。”

“唉,我又没说不是。”

过了一会儿,不叫皮里的女人开口:

“我赌她在工业园区下,你赌多少?”

毕妥利起身,两人赶紧挪开视线。这站就她一个人下。

“我说什么来着?”

“你怎么猜到的?”

“她在这儿下,免得让人看见,一会儿悄咪咪地回家。”

公交车再次发动。毕妥利心想:还以为我没看见她们?她沿着工厂车间云集的地区,继续往前,表情并不高傲,不算高傲,但严肃,嘴巴闭得紧紧的,头昂得高高的,因为我不用再躲着谁。

这是她出生长大的镇子。天差不多黑了。家家户户的窗口亮起了灯,空气中弥漫着周边田野植物的味道,街上行人稀少。她竖着大衣领,过桥,河水缓缓流淌,岸边都是菜园。刚进居民区,突然呼吸困难。一口气没喘过来?不完全是。每次回镇上,都感觉有只无形的手在掐她脖子。她在人行道上不紧不慢地走,辨认着熟悉的地方:在这个门廊下,有个男孩儿第一次向我表白;对某些变化表示诧异:以前没有这些路灯。

身后的低语声很快传来,像在窗户附近或黑乎乎的门厅里嗡嗡飞的苍蝇,在空中戛然而止,却足以让她猜到完整的句子。也许,她该晚点来,坐末班车,等各自回家后再来。你看上去不错,回来啦?我今晚睡这儿,我有家,还有床。

帕戈埃塔酒吧门前,拥了一堆人在抽烟,毕妥利想避开他们。怎么避?往回走,绕过教堂,走另一边。她停了一下,真为自己害臊,停什么?她从街道中央,故作自然地往前走,心怦怦跳,简直担心被人听到。

她目不斜视地经过他们身旁。四五个男人,一手拿酒,一手拿烟,在近处应该认出了她,突然沉默。一秒、两秒、三秒。毕妥利刚走到街尾,他们又继续攀谈。

家里关着百叶窗,正墙下方贴着两张海报。一张是刚贴的,圣塞巴斯蒂安音乐会海报;另一张已经褪色,烂成一条一条,是世界大马戏团演出海报。一天早晨,就在这里,有人刷了一条标语:“‘老伙计’,听着,砰!砰!砰!”同样的标语别处还有许多。

毕妥利走进门厅,宛如回到过去:一辈子都是这盏灯,吱吱呀呀的旧楼梯,歪歪倒倒的一排信箱,就缺自家的。哈维把它拆了,说免得麻烦,拆下后露出一块四四方方的墙壁,还是多年前的原色。多年前,内蕾娅还没出生,米伦那个不要脸的儿子也没出生。我唯一希望的是地狱真的存在,好让凶手永世不得安生。

她嗅到旧木头和清爽空气的味道,屋里好久没通风,无形的手总算松开了她的脖子。拿钥匙,开锁,进门。突然,她在过道上看见了年轻许多的哈维。儿子泪眼婆娑地对她说:妈,别让仇恨毁了咱们的生活,让咱们低人一等,或是类似的话,不记得了。多年前,她就站在这儿,恼羞成怒:

“就是,没什么,咱们来唱歌跳舞吧!”

“妈,拜托,别再揭伤疤了。咱们要努力,让发生的事……”

她打断他:

“不好意思,是他们对我们做的事。”

“别因为这件事,让自己变成坏人。”

各种话,甩也甩不掉,让人没法儿清静,就像一大堆烦人的虫子,哎!应该将窗户大开,让各种话、各种抱怨、各种让人伤心的交谈从无人居住的屋子里飞出去,飞到街上去。

“‘老伙计’,亲爱的‘老伙计’,晚饭你想吃点什么?”

墙上挂着“老伙计”的照片,他微微笑,长着一张会被人谋杀的脸。一看便知,早晚会被人谋杀。瞧这耳朵!毕妥利将食指和中指并拢,在指肚上吻了一下,轻轻贴着黑白照片中“老伙计”的脸。

“煎蛋火腿。我了解你,就像你还活着。”

她打开卫生间的水龙头。还好,有水,不像想象中那么浑浊。她拉开抽屉,扬起粘在家具和物品上的灰尘。她做做这个,干干那个,走到这儿,走到那儿,晚上十点半左右,拉上主卧的百叶窗,刚好让灯光洒到街上。隔壁房间的百叶窗也拉上了,不过没开灯。接着,她从厨房搬了张椅子,坐在黑乎乎的房间里,免得身形暴露,透过缝隙往外看。

几个年轻人过去了,零零散散的人过去了。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姑娘,边走边吵,他想吻她,她不让。一个老人带一条狗。她敢肯定,早晚会在门前看见他们家的人。你怎么知道?“老伙计”,没法儿跟你解释,女人的直觉。

预言有没有成真?当然成真了,尽管让毕妥利等了好一会儿。教堂钟楼里的钟在敲十一点,她一眼就认出了他:歪戴着贝雷帽,毛衣搭在肩上,袖子在胸前打了个结,胳膊底下夹着几根韭葱。这么说,他还在打理菜园?他在路灯亮光里停下,她见他难以置信、惊诧莫名,就一秒,没了。他像被蜂蜇了,拔腿就走。

“我跟你说什么来着?现在,他会回家告诉老婆,这里亮着灯。他老婆会说:你喝多了。但她会好奇心作祟,过来瞅一眼,打消疑虑。你赌什么,‘老伙计’?”

十二点的钟声响了。你别不耐烦,等着瞧,她会来的。她来了,当然来了,快十二点半来的,就在路灯下站了一会儿,瞅了瞅窗户,没有难以置信,没有惊诧莫名,只是气愤地挑了挑眉毛,转过身,咚咚咚地使劲踩着地面,往回走,消失在黑暗中。

“得承认,她保养得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