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跟“老伙计”在波略埃
毕妥利已经若干年没有步行到波略埃了,走是能走到,就是累。累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是干吗呢?就是,干吗呢?更何况,有些日子,腹部刺痛,于是,她乘9路,在墓园入口几步远的地方下车,看完“老伙计”,走回城去。毕竟,下山和上山不是一回事。
她跟在一位夫人后面下车,公交车上就她们俩。星期五,天气好,安静。墓园入口的拱门上写着:“彼谓吾亡,彼有不亡者乎?”这种跟死人有关的短句震撼不了我。活也好,死也罢,我们只是恒星的尘埃(从电视上看来的)。尽管这句铭文很不讨喜,她挺恨的,进墓园时,总免不了停下来看一眼。
我说姑娘,穿多了,大衣应该扔在家里。她套上大衣,只是因为要穿黑。第一年,她丧服不离身。后来儿女们劝她,要过正常日子。正常日子?瞧这两个孩子天真的,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还是听了劝,免得被他们烦。不过,在亡者间行走,不穿黑,大不敬。于是,她一大早打开衣柜,想找件黑衣裳,罩在其他蓝色系的衣裳外面。她看见大衣就穿上了,明知道穿了会热。
“老伙计”跟外公、外婆、阿姨合葬。墓穴挨着一条缓缓上升的小路,跟其他人的墓穴排成行。墓碑上写着亡者姓名、出生日期、遇害日期,没写绰号。
下葬前几天,阿斯佩蒂亚的亲戚劝毕妥利,别在墓碑上留下任何语句、标识或记号,能看出“老伙计”是埃塔[2]受害者,免得自找麻烦。
毕妥利反对:“我说,他们已经杀过他一回,难不成还能再杀一回?”
她原本没想在墓碑上刻文,解释丈夫的死因,只是有人不想让她这么做,她偏要做。
哈维觉得亲戚们言之有理,墓碑上最终只刻下姓名和日期。内蕾娅从萨拉戈萨打来电话,斗胆提议篡改死亡日期。听了吓人一跳:怎么改?
“我的想法是:在墓碑上写袭击前一天或后一天。”
哈维耸耸肩,毕妥利说没商量。
几年后,有人用涂料糟蹋格雷戈里奥·奥多涅斯[3]的墓碑,他的墓距“老伙计”的只有一百多米。大家早把这事给忘了,内蕾娅偏偏不识时务地去翻旧账,举着报上的照片,对妈妈说:
“瞧见没?给爸爸做点保护是对的,瞧瞧咱们少了多大麻烦。”
毕妥利听了,重重地将叉子摔在桌上,说她要走。
“去哪儿?”
“突然没胃口了。”
她眉头紧锁,怒气冲冲,蹬蹬蹬地走出女儿家门。基克点烟,直翻白眼。
墓穴平行分布,沿着小路排成行。对毕妥利来说,边缘高出地面两拃挺好,可以毫不费力地坐在大石板上。当然,下雨天不能坐。不管怎样,大石板毕竟凉(日子久了,难免长出地衣、沾上污垢),她总会在包里放一块用超市购物袋剪成的四方形塑料布和一条围巾,垫着坐,坐下来,把想说的话讲给“老伙计”听。附近要是有人,就默念;附近要是没人,一般没人,就用正常语调。
“女儿已经到伦敦了。我想是,她没顾得上给我打电话。她给你打电话了吗?反正没给我打。电视里没报有空难,那他俩就该到伦敦了,恐怕又在没完没了地挽救婚姻。”
第一年,毕妥利在大石板上摆了四盆花,定期养护,很美。后来,一段日子没去,花儿枯了。换了几盆,撑到第一场霜降。再后来,她买了一只大花盆,种了一小棵黄杨,哈维用小车推上去。一天早晨,她发现树倒了,盆破了,一部分土撒在大石板上。此后,“老伙计”的墓上再也没有任何装饰。
“我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谁也别拦着我,你更没戏。你问我是不是在开玩笑?我已经不是你生前那个我了,我变坏了。嗯,坏倒不坏,只是有点冷,跟人疏远。你要是活过来,会认不出。你以为呢?你的宝贝女儿,你最心爱的女儿,跟我性情大变有很大关系。她跟小时候一样,老惹我生气。没错,她有你护着。过去,你老护着她,弄得我在家没地位,她从来不知道尊重我。”
三四个墓往上,水泥小路旁,有片沙地。毕妥利看见有两只麻雀刚落下,张着翅膀,裹了自己一身沙。
“还有件事要告诉你:那个组织决定不杀人了。发表了声明,不知道是真的,还是缓兵之计,想争取时间、重新武装。他们杀不杀人,已经跟你没关系了,你也别觉得跟我关系很大。我只想弄个明白,一直很想弄个明白。他们拦不住我,谁也拦不住,儿女们要是知道,也拦不住。我就没打算跟他们说,就你一个人知道,别打断我。只有你知道,我要回去。不,我不是要去监狱,我都不知道那坏东西关在哪儿。可他们一定还在镇上。还有,我特别特别好奇:咱家的房子是个什么状况?你放心,‘老伙计’,亲爱的‘老伙计’,内蕾娅出国了,哈维跟平常一样,忙工作,他们不会知道的。”
麻雀飞走了。
“我发誓:我没有言过其实。我很需要到头来给自己一个交代,能坐下来,说:好的,都结束了。结束什么?你瞧,‘老伙计’,我得去找。答案如果有,只会在镇上,所以我要回镇子,今天下午就回。”
她站起身,仔细叠好围巾和四方形塑料布,收好。
“总之,情况我都告诉你了,你好好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