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者的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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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宜人的十月

“老伙计”出事前,她信天主;现在,她不信了。年轻时,她笃信,差点遁入教门,去做修女。她,还有镇上那个朋友——最好别想起她来——两人都一只脚跨进了新入教者考验期,结果在最后一刻放弃。如今,那些死者复活、永生、造物主、圣灵什么的,在她看来,尽是一派胡言。

主教装模作样的话她听了就上火,这么重要的人物,她不敢不跟他握手,那只手黏糊糊的。但她看着他的脸,默默地用眼里的光表示,她已经不是信徒。一看见“老伙计”躺在棺材里,她对上帝的信仰就像肥皂泡似的,破了,甚至能听见声响。

然而,她还时不时地会去听场弥撒,也许是习惯使然,坐在教堂后面的长椅上,看着前面人的后背和后脑勺,自言自语。家里太孤单,她又不爱去酒吧和咖啡馆。买东西呢?需要多少,买多少。“老伙计”出事前,她爱打扮,现在也不打扮了。又破了个肥皂泡?要不是内蕾娅坚持,她会每天穿一样的衣裳。

她不逛商店,宁可坐在教堂,默默地不信教。教民去教堂,禁止亵渎轻侮神明,而她看着那些圣像,在说/想“不”,有时候一边说/想,一边微微摇头拒绝。

有弥撒,她会待久些。神父说什么,她都说“不”。让我们来祈祷吧!不。这是圣体。不是。如此这般,从头到尾。有时候累了,就偷偷打个盹。

走出安迪亚街的耶稣会教堂,天已经黑了。那天是星期四,温度适宜。下半晌,她见药房前的霓虹灯指示牌上写着二十度。车辆,行人,鸽子。她瞧见一个熟人,毫不犹豫地过街,换人行道。突然变向,她不得不走进吉普斯夸广场,沿着水池边的小路穿过广场,看了一会儿鸭子。好久没从那儿走了,如果没记错的话,还是内蕾娅小时候来过,以前这儿有黑天鹅,现在看不到了。叮,咚,叮。议会大厦的钟在报时,将她从思绪中拔了出来。

八点整。舒服的钟点,宜人的十月。她猛然想起内蕾娅早上说过的话:让她换进门脚垫?不,是心情始终要好。什么呀!无非是些给老人打气的废话。毕妥利承认,下午天气好极了。可是要想让她心花怒放,恐怕得换种刺激方式。比方说?啊?我哪儿知道?发明一台能起死回生的机器,把丈夫还给我。她问自己:这么多年过去,该不该渐渐遗忘。遗忘?遗忘是什么东西?

空气中飘着海藻味,还有湿湿的海水味。一点儿也不冷,无风,无云。她对自己说:有充分的理由省下车钱,走回家。走到乌尔维塔街,听见有人叫她。她听得真切,就是不想回头,还加快了脚步。可这些都没用,那人急急地从身后逼近。

“毕妥利,毕妥利。”

声音那么近,不可能假装听不见。

“你知道了吗?听说他们罢手了,不杀人了。”

毕妥利不由得想起过去的日子:同样是这个女邻居,要么尽量避免在楼梯上遇见,要么冒雨等在街角,购物袋放在双脚间,宁可淋着,也不跟她在同一个屋檐下避雨。

毕妥利撒谎:“知道了,刚听说。”

“多好的消息啊,不是吗?总算要过太平日子了,也该是时候了。”

“看看再说,看看再说。”

“你们受了那么多的苦,我特别为你们感到高兴。赶紧打住,好让你们过安生日子。”

“打住?什么打住?”

“他们别再去折磨人了。捍卫想法可以,别再去杀人了。”

毕妥利不说话,不想接茬儿,女邻居突然有急事,拔腿就走:

“我走了,答应了儿子晚上吃羊鱼,他特爱吃。你回家的话,咱们一起。”

“不回,我在附近约了人。”

于是乎,为了甩掉女邻居,她又过街,漫无目的地在附近逛了好半天。要是这个无聊的女人一边给她又蠢又傻的儿子洗鱼,一边听见我跟她前后脚到家,会想:哦!原来她不想跟我在一起。毕妥利。怎么了?你开始记仇了。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好了好了,别烦我。

毕妥利晚一点走回家,把手搭在一根斑驳的树干上,默念道:感谢你这么人道;搭在一栋楼房的墙上,又默念一遍。她一路没停脚,把手搭在垃圾筒上、公共座椅上、交通灯的灯杆上,还有经过的其他城市公共设施上,一遍遍地默念这句话。

门厅黑咕隆咚的,她想坐电梯。小心!电梯声会出卖我。她决定脱鞋走到三楼,还来得及悄声说出最后一句感谢:楼梯扶手,感谢你这么人道。她轻手轻脚地将钥匙插进锁眼。内蕾娅为什么看这块进门脚垫不顺眼?真搞不懂这孩子,我就从来没搞懂过。

不一会儿,电话响了。“煤球”蜷成一只黑色的毛球,在沙发上打盹。它姿势不变,半眯缝着眼,看主人走向电话机。毕妥利让电话铃响到停止,认出了来电显示上的号码,回拨。

哈维兴奋地说:妈,妈,开电视。

“有人告诉我了。谁?楼上的女邻居。”

“哦,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

儿子给了她一个吻,她也给儿子一个吻,两人没再多说,挂了电话。毕妥利心想:我才不开电视呢!可实在好奇,转眼就把电视打开,只见屏幕上有三个男人,三K党风格,戴着贝雷帽,蒙着脸,坐在桌边。桌上铺着白色的桌布,插着爱国主义旗帜,摆着一只麦克风。毕妥利心想:宣读声明的这位,他妈妈能听出儿子的声音吗?画面让她恶心,胃里翻江倒海。她受不了,把电视关了。

对她来说,一天已经结束。几点了?快十点。她给猫换水,没吃晚饭,没打开床头柜上的杂志,提前上床睡觉。她换上睡衣,站在卧室墙上“老伙计”的照片前,对他说:

“明天上山去跟你说。我不觉得你会有多高兴,不过好歹是今天的新闻头条,你有权知道。”

关上灯,她想挤出一滴眼泪。挤不出,眼睛干干的。内蕾娅没来电话,她都懒得告诉妈妈,他们到伦敦了。当然,她在忙着挽救婚姻,恐怕正忙得焦头烂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