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者的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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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那些人的家里

晚上九点。在厨房。开着窗,好让炸鱼味散到街上去。电视新闻头条就是米伦昨晚在收音机里听到的消息:彻底停止武装斗争。不是有些人说的什么恐怖主义,我儿子可不是恐怖分子。她转头问女儿:

“听见没?又停火,瞧这回要停多久。”

阿兰洽看上去没反应,其实心里都明白,有点歪的脸——还是有点拧的脖子?——微微一动,像是在发表意见。别人看她,永远看不懂,不过至少米伦能看懂:女儿听明白了。

她用叉子将两块挂糊鳕鱼分成小份,正好一口一个,容易吞咽。理疗师建议的,那姑娘人特好,不是巴斯克人,不过没关系。阿兰洽要自己加油,否则不会有进展。叉子边磕到盘子底,“砰”的一声,瓷盘愤愤不平。突然,挂糊破了,白白的鱼肉里冒出一小团热气。

“瞧这回他们还有什么理由,不释放何塞·马利。”

米伦在桌边坐下,挨着女儿,看着她。她不放心,阿兰洽已经噎过好几回,最近一回就在夏天,得叫救护车。救护车一拉警报,全镇人吓一跳。上帝啊,太可怕了!等医护人员赶到,她自己已经从喉咙里抠出了一大块牛脊肉。

阿兰洽四十四岁,是三个子女中的老大。然后是何塞·马利,被关押在圣塔玛利亚港[4]第一监狱,那帮混蛋逼我们一路往南。还有个小儿子,成天忙他自己的事,连影子都见不着。

阿兰洽抓着妈妈给她倒的白葡萄酒,用唯一能动的右手举杯,颤巍巍地送到嘴边。左手痉挛性收缩,废掉了,只能握拳,贴在腰间。她喝了一大口,胡利安认为可喜可贺,想想不久前,她还只能靠导管进食。

酒有点流到下巴上,不过没关系,米伦赶紧拿餐巾给她擦。曾经那么漂亮、那么健康、那么前途无量的姑娘,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如今居然变成这样。

“怎么样?好吃吗?”

阿兰洽摇摇头,似乎在说,这鱼她不太喜欢。

“喂,这鱼可不便宜,少跟我撒娇。”

电视里在播各方评论。哎,评论的都是些政治家:通往和平的重要一步、要求解散恐怖主义组织、开启了新进程、通往希望的道路、噩梦的终结、必须交出武器。

“停止斗争,能换来什么?忘记要解放巴斯克国了?还有那些要把牢底坐穿的囚犯。胆小鬼!已经开始的斗争就该进行到底。读声明的人是谁?你能听出来吗?”

阿兰洽嘴里有块鳕鱼,正在细嚼慢咽。她摇摇头,还想说点什么,伸出右手,让妈妈递给她iPad。米伦伸长脖子去看,屏幕上写着:“盐放少了。”

胡利安晚上十一点多进门,带回来一把韭葱。他下午待在菜园。他退休了,爱种菜。菜园紧挨着河边,一涨水就淹,年初刚被淹过。胡利安说:水早晚会退,比这更糟的事多着呢。水退了,他会擦干工具,清扫小屋,再买一批小兔子,把不能吃的蔬菜换掉,再种一批,苹果树、无花果树、榛子树淹了没事,就这些。就这些?河水冲来工业废料,泥土的味道会很冲。他说是工厂味,米伦反驳道:

“是毒药味。哪天我们都会肚子剧痛,痛死掉。”

胡利安的另一大日常爱好是下午打牌。四个朋友玩西班牙纸牌,喝一大罐酒,就在下面,往镇广场走的帕戈埃塔酒吧。四个人是不是只喝一大罐酒,得看情况。

米伦能从胡利安拿韭葱的方式看出他是不是喝多了。她说,他会像去世的父亲那样,喝出个红红的酒糟鼻。他要是一个劲地挠右腰,似乎肝那儿很痒,一定喝多了,准没错,毫无疑问。他不会在街上走得东倒西歪,这倒不会。他也不是真痒。他挠右腰,就跟别人画十字、敲木头一样,是个癖好。

他不会说“不”,这是个问题。他在酒吧里猛喝酒,是因为别人也猛喝酒。要是有人说:“走,咱们下河扎猛子去!”他准会像小羊羔似的跟着去。

总之,他进门时,贝雷帽歪着,两眼放光,隔着衬衫挠右腰,人很伤感。

他在餐厅,慢慢地、慈爱地在阿兰洽的额头上亲了一口,几乎像嘬了一口,差点整个人倒在她身上。米伦不要他亲:

“走开,走开,一股子酒味。”

“老婆,对我态度好点儿。”

米伦伸出双手,跟他保持距离。

“厨房里有炸鱼,恐怕凉了,你自己热一热。”

半小时后,米伦叫他,帮阿兰洽上床。他们把她从轮椅上抬起来,他抓一只胳膊,米伦抓另一只胳膊。

“抓好了吗?”

“啊?”

“问你抓好没有。咱俩把她抬起来之前,你得告诉我抓好没有。”

阿兰洽马蹄足,后脚跟着不了地,没法儿走路。有时候能走几步,就几步,还走得不稳,得拄拐或靠人扶。家里人就巴望着她能在屋里走路、能自己吃饭、能再开口说话。这是中期目标,远期目标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理疗师给他们打气,那姑娘人特好,巴斯克语说不了几句,基本不会,不过没关系,不耽误治病。

爸妈扶她站在床边,他们做过许多次,有经验。再说了,阿兰洽那时候有多重?四十几公斤,不会再多。她身体好的时候,多壮实啊!

爸爸扶着她,米伦撤掉轮椅,推到墙边。

“别让她摔着。”

“我怎么会让自己女儿摔着!”

“你能做得出。”

“你胡说八道。”

他俩都气不打一处来,怒目而视。胡利安咬紧牙关,似乎不想让脏话脱口而出。米伦掀开床罩,两人合作,很小心,动作很慢,抓好了?让阿兰洽躺在床上。

“好了,你走吧,我来给她脱衣服。”

胡利安俯身亲吻女儿的额头,跟她道声晚安:“明天见,小美人!”说着,用指节抚摸她的面颊,然后挠着右腰,往门口走。刚要出门,又回头:

“我从帕戈埃塔回来的路上,看见那些人的家里亮着灯。”

当时,米伦正在帮女儿脱鞋。

“恐怕有人进去打扫屋子。”

“晚上十一点打扫屋子?”

“那些人,我可不感兴趣。”

“好吧,我看见的,都告诉你了。没准他们想搬回来住。”

“没准。如今没了武装斗争,那些人要跩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