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分歧
这儿真热。米伦以为有海,岛上会凉快些。
“不是的,外婆。”
“我去看你舅舅何塞·马利,也是这么热。”
路上顺利吗?糟透了。她被滞留在毕尔巴鄂机场,等得没完没了,简直恐怖至极,晚点五个半小时才到帕尔玛。她口渴,忍着,一直忍,能忍则忍,最后实在忍不了,只好多花钱,买了一小瓶不加气的矿泉水,因为预算不够,买不起更贵的,也因为不想去卫生间喝直饮水,喝了肯定会拉肚子。她原本指望上飞机,能喝免费提供的饮料,可是时间一点点过去(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感觉喉咙干得就像被沙子堵住似的,没办法,只好去酒吧,气呼呼地、没好气地点了一瓶便宜的矿泉水。
怎么回事?除了她那架,别的都起飞了。高音喇叭里通知的永远是其他航班(飞往慕尼黑、巴黎、马拉加的航班,请在……号登机口登机),还隔三差五地絮叨,请保管好随身携带的物品。
她向同在登机口附近等候的乘客打听:您好,对不起问一下……有些是外国人,有些跟她一样,一无所知,问不出个名堂。为什么飞机已经停靠在空桥边上,行李都运上去了,就是不让我们登机?
女儿还在远方的医院里。如今,她不像之前那样,紧张兮兮地看钟,而是开始认命,忍气吞声(热得浑身冒汗)地决定上楼解决口渴问题。喝完水,掏出杯子里那片柠檬,先吮吸,再啃下白花花的果肉,因为除了渴,她还饿。
出酒吧,迎面走来两名宪警。她不看面孔,光盯制服,突然缓过神来,忍不住地反胃,停在栏杆边。等他们走近,她发现两人都很年轻,一男一女,边走边聊,她可以随便看。我该怎么办?狗腿子警察一定知道原因。等他俩走到身边,她发现女警帽子后面扎着马尾,表情自然/面带微笑/金发,让她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她看看周围,有没有镇上的人?要是有,糗大了。她鼓起勇气问:你们好……她问的是女警,女警看上去不会虐囚。她语调亲切,又让米伦茫然不知所措:马略卡岛的帕尔玛机场已关闭。
“什么?机场关闭了?”
男警回答:
“是的,夫人。有人向两名警察发动了恐怖袭击。您别担心,也许只是临时关闭,您的航班会起飞的。”
“啊,好的,好的。”
飞机抵达帕尔玛。城市就在下方,变成无数光点,大海黑乎乎的,远方是夕阳留下的最后一抹紫红。事先说好,艾尼奥娅在机场等她。时间已经太晚,去不了医院看阿兰洽。
“好了,情况怎么样?”
“妈妈很糟,全身上下,到处插着管子。”
“明明可以让你爸来!这个玩笑开大了,花我一大笔钱。”
“他说星期一到,第二天就带我回家。”
“啊,他没想留下?脸皮真厚,让我又出钱又出力。”
“外婆,我不想听你说爸爸的坏话。”
护士卡门人特别好,头几天照顾艾尼奥娅,直到米伦赶到。她贴心地安慰孩子,让她别发愁,她会帮她,开车带她去卡拉·米略尔的酒店取行李,路上跟她解释妈妈的身体状况,给她打气:
“你一定要很爱很爱妈妈。”
卡门让艾尼奥娅住在位于帕尔玛诺瓦的家中。她有两个年幼的孩子,丈夫是个大胖子,起码有一百五十公斤,眼睛湛蓝。我觉得他发福前,一定特别帅。他来自德国,脸有点红(嗯,很红),跟我说话,听得出口音。他跟孩子们说德语,卡门跟孩子们说带马略卡口音的巴斯克语。
米伦确认抵达帕尔玛的时间,卡门替祖孙俩在一家小客栈订了个双人间,离所谓的旅游区远,离医院也远。能怎么办?她是按照米伦电话里的指示办的。
“我说,房间别太贵,我们不是有钱人。”
“我尽力。”
她尽力了吗?尽了全力。不含早餐,不是海景房,挨着嘈杂的公路,远离市中心,但便宜。米伦担心要住一阵子,房子只能挑便宜的住。想到花费,她就心疼。隔着海,怎么才能把阿兰洽带走?伊格纳西奥,求求你,帮我走出这个困境。吉列尔莫呢?他怎么不管?他是她丈夫啊!不行,他要上班。不行,他是领导。不行,要过几天……全是借口。
艾尼奥娅告诉米伦,恐怖袭击就发生在卡门家附近,整栋房子都在震,一幅画从客厅墙上掉下,玻璃碎了,还砸了下面一盏灯。大胖子丈夫用德语破口大骂,孩子们被轰的一声巨响吓得哇哇大哭。艾尼奥娅说,他们也是被爸爸的吼声吓哭的。当时,卡门和艾尼奥娅刚从医院回来,说好了一块儿做饭,几条街外却发生了爆炸。在哪儿?听广播,说就在国民警卫队营房前。此起彼伏的警报声很快响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外婆,你知道吗?昨天同一时间,卡门开车带我去了那条街。炸弹也可能炸到我们头上。”
“别那么大声,让人听见。”
艾尼奥娅睁大了眼,饶有兴致地讲:
“邻居说,有具尸体的碎片,是消防队员从树上搬下来的。”
“好了,好了,吃着饭呢!”
祖孙俩去了客栈附近一家酒吧,在吃三明治。
“要明白,你妈这摊子事儿会花我一大笔钱,我得省着用。咱们明天去超市买点吃的,就在房间吃,哪怕吃凉的。放心,不会饿死的。”
艾尼奥娅还在自顾自地讲:
“我不喜欢他们杀人。巴斯克国离这儿千山万水,那儿发生的事,住在这儿的人有什么错?”
“喂,我们是来吃饭的,还是来干吗的?”
“炸弹有可能炸到我和卡门头上。”
“不会的。他们算好了爆炸时间,你以为呢?他们会随便找个人,把他炸死?你见他们在学校放过炸弹吗?在坐满人的足球场里放过炸弹吗?放炸弹,是为了捍卫人民权利,炸的是敌人,是那些虐待过何塞·马利舅舅、还在监狱里继续虐待他的人。你要是连这个都不懂,真不明白你还能懂些什么?”
米伦盯着外孙女,艾尼奥娅看左边,看右边,就是不看外婆。祖孙俩坐在角落里的桌子旁,十五岁的姑娘在毫无胃口地啃三明治。
“我爸也不喜欢他们杀人。”
“这些想法,就是你爸灌输给你的。”
“外婆,我不知道什么想法。我只是说,我不喜欢他们杀人。”
“杀别人,被人杀,这就是战争,我也不喜欢。可是你想怎么办?让巴斯克人民几百年、几千年地被人欺负?”
“好人不会杀人。”
“好吧,这也是吉列尔莫告诉你的。”
“这是我说的。”
“你长大了,就明白了。好了,把三明治吃了,咱们走。今天已经够折腾的,我不想再听你废话。”
于是,艾尼奥娅带着哭腔,像在对自己说/嘟囔着:她不饿。盘子里剩了大半个三明治。米伦板着脸,也没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