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提前送葬
星期六早上,艾尼奥娅很失望,岂止很失望,简直失望透顶。外婆来了之后,失望已经不是头一回。祖孙俩总是合不来,按吉列尔莫的话说:
“谁能跟花岗岩脑袋的女人合得来?”
星期六所经历的失望对艾尼奥娅来说,胜过一记耳光。出门去医院前,她问外婆能不能买张手机充值卡。米伦听到“买”字,脸顿时一沉,说:已经晚了,上哪儿买?多少钱?艾尼奥娅用最甜美的声音报上价钱,米伦忙不迭地说不行不行,随后一路细数正在支出的各项费用。
“你跟朋友打电话聊天,这个可以等。星期二你就走了,运气真好!我还得留下来照顾你妈。”
“换了我妈,肯定给我买。”
“我又不是你妈。”
米伦继续说,继续抱怨,抱怨得没完没了。艾尼奥娅气恼地看着别处,看公交车上的乘客、看房子、看行人,就是不看外婆,摆明了不想跟她说话。
到了医院,她避开外婆,给爸爸打电话。爸爸,遇到了这件事,我不能给你打电话了,等等等等。吉列尔莫说:
“孩子,忍一忍,忍到星期一。”
星期一,他们约好时间,在吉列尔莫预订的酒店大堂见面。艾尼奥娅早早地就在那儿等着,把个人物品全都塞进箱子,打死也不回客栈。
米伦怎么说?她还能怎么说?父女联手,把她给耍了呗!晚上八点,她回房间,发现外孙女挂在衣柜里的衣服全没了,顿时明白过来。好,这样更好。我一个人,住得更宽敞,开销更少。
吉列尔莫在酒店门口下出租车,艾尼奥娅幸福地跑出去跟他拥抱。一连串的问题,一连串的回答,语速很快,再次拥抱。他仿佛在说:放心,我来了,往后会一切都好;她仿佛在说:太可怕了,幸好你来了。聊阿兰洽聊得不多。吉列尔莫才不是米伦说的那样,他每天打电话来,了解病情。米伦总说他没良心,不关心老婆。见面后,他只问有没有新消息。艾尼奥娅回答:没有,妈妈还插着管子。她又说:
“我觉得她再也动不了了。”
他们上楼去房间,吉利尔莫冲了个澡。父女俩去帕尔玛市中心逛了逛,进了几家商场,艾尼奥娅买了手机充值卡,回酒店前,在一家看得见港口的餐厅吃饭,坐的露天茶座。
“香蕉加三明治,我都吃厌了。”
船桅映在夕阳中,凉风习习,坐在外面,可舒服了,眼前有笑脸、晒成古铜色的面庞、优雅的女士、地上等好心人喂食的麻雀。艾尼奥娅跟侍应生要了第二杯可乐,随即又要了第三杯可乐,说前几天外婆不让买,她要把没喝的全喝回来。
“爸,我明天不想去医院,不想见外婆。你去,我在酒店等你。下午我们定定心心地去坐飞机,反正妈妈又不知道。”
明天下午不坐飞机。什么?计划有变。艾尼奥娅没听明白。吉列尔莫头一回来马略卡,当然想趁机玩一玩。领导准假,到星期四。
“哎呦,爸。”
吉列尔莫作势让她放心:
“明天我一个人去医院,医生会告诉我妈妈今后是什么状况,我不在意能不能遇到外婆。遇到就心平气和说两句,对此我深表怀疑,我会告诉她将来的打算,你和恩迪卡都知道。看完妈妈,我来接你,之后我们有两天自由活动时间:在岛上逛、坐船出海,总之随你。我向你保证,就是单纯玩。哦,对了,别让外婆知道,我可不想让她来找麻烦。”
各种管子,呼吸机,导管,电线,仪器,躺在床上的人睁着眼,一动不动。吉列尔莫穿着外科手术服,套着鞋套,伸长脖子,把脸凑到阿兰洽的视线中。有反应吗?没有。亲她的面颊,也没反应,只是微微地眨了眨眼,连眼皮都没合上。他小声(医护人员嘱咐的)对她说:他会照顾艾尼奥娅,很遗憾她的遭遇。就像对着一尊泥塑木雕,谁知道呢?她听得见,人又醒着。
“能听见我说话吗?”
没反应。他想试一试,慢慢把脸挪开,嗯,有反应了。她的目光在慢慢跟着走,幅度不大。于是,吉列尔莫不排除阿兰洽能听见他说话的可能性,对共度的这些年、共同有了两个孩子、共度的美好时光表示感谢,对共度的不美好时光表示歉意。他正在同情地跟她说悄悄话,岳母拧着眉进门。按规定,探视时间,一次只能进一个。她进来,护士肯定没看见。
米伦开始数落。首当其冲的是黑衬衫,这不是提前来送葬吗?他之所以穿灰裤子、黑便鞋,是因为几天前,女儿打电话告诉他,神父已经给妈妈做了临终涂油礼,于是他决定穿深色系。坦白说,他认为阿兰洽随时会一命呜呼,将深色系的衣服放进箱子,也没存什么坏心。更何况,他平时穿衣服,都听阿兰洽的。阿兰洽买,告诉他每天穿什么。现在穿什么,他哪儿知道?
穿衣服这种小事他压根不在意,听岳母出言不逊,他都懒得反驳。上帝啊,那张脸简直凶神恶煞!他看都不想看。可老太婆说啊说,说啊说,根本没遵守轻声细语的规定。有一刻骂得过分,提到金钱/感情问题,吉列尔莫忍无可忍,决定直面反击。他平心静气地先说感情,再说金钱,不吼,不说粗话,最后说:
“我跟阿兰洽彻底分开跟发生的事没关系,我俩早就说好了,孩子们都知道,也都接受。所以,不存在我拍拍屁股就走,甩给你一个大包袱。你能不能放尊重点,就算不尊重我,至少要尊重你女儿。我永远都不会叫她大包袱,可是你会!”
他扔过去两张五十欧元的钞票:
“拿着,我女儿让你破费了。”
说完,他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