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者的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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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岛上度假

不是的。发生这种事,是因为必须发生,或如妈妈所说,是因为上帝或代表上帝的圣伊格纳西奥希望它发生。运气真背,为什么偏偏是我?等等等等,厄运临头的倒霉鬼(哈哈哈,姑娘,别那么愤世嫉俗)总会有一大堆抱怨在脑子里反复回响。一次,她用iPad问已经是作家的格尔卡:愿不愿意把她的故事写下来?忧郁的弟弟——或者仅仅是恐惧?——两眼恓惶,忙不迭地说不,说自己只写童书。阿兰洽又给他看iPad:“哪天我自己写,全都写下来。”这不是她第一次宣布打算写书,还摆出一副威胁人的架势。

每到此时,米伦总会发火:

“你都不会自己刷牙,还能自己写书?写出来干吗?把咱家的不幸告诉全镇人?”

她坐在轮椅上看他们(星期天,厨房,吃烤鸡),脑子比所有人加起来更清醒(别说大话,姑娘)。一家人全是乡巴佬!爸爸老了,愁得满脸皱纹,衬衫胸口有块油渍,二十年来就没明白过周围发生的事。弟弟格尔卡住在——还是躲在?——毕尔巴鄂,动辄很久没有音信。还有个弟弟不在家,人不在,却成天被人挂在嘴边。他最壮实,正在坐牢。都多少年了?不记得了。妈妈几乎跟摩托车排气管一样敏感,跟大儿子感同身受。说实在的,她厨艺真棒。阿兰洽见父母不吭声,埋头吃饭,心里直泛苦水——还是怨恨?——从胸口漫到喉咙(姑娘,忍着点)。她闭上眼,又开着租来的车行驶在公路上,两边都是松树,离帕尔玛不远了。

她们去卡拉·米略尔度假。谁啊?母女俩。八月份,在一家离海滩不远却看不见海景的经济型酒店住两个礼拜。恩迪卡当年十七岁,不想跟她们去。不去!就是不去!女儿其实也不太想去,阿兰洽向她保证,那儿很好玩,还用了点情感勒索,尽管成绩不好,还会送她相机,好不容易说动。对阿兰洽来说,只要看不见吉列尔莫就好。她要是一个人,可以随便去哪儿,但把儿女扔给爸爸,她于心不忍。夫妻?嗯,这哪儿能叫夫妻?架一场接一场地吵,好多天不说一句话,实在没辙了,才看对方一眼,目光里充满了鄙视、仇恨和恶心。可他们有一双儿女,经济上互相牵制,房子也是两个人一起买的,亲戚们会怎么说?阿兰洽决定不屈服,可心里空落落的,没有安全感。他还光明正大地找了别的女人:

“你不肯做,我总得找地方发泄。”

这就是他的如意算盘。他会当着孩子的面说;就算不当着孩子的面,孩子也在附近,肯定能听见父母在互相指责,冷嘲热讽,大吵大闹。

艾尼奥娅当年十五岁,她说:

“嗯,妈,我想留下,跟朋友们在一起。”

“算妈求求你了。”

母女俩独自出门,吉列尔莫开车送她们去机场。艾尼奥娅让爸爸放音乐,他把音量开到最大,免得说话,我想。到机场,他把行李搁在地上,迅速地亲了亲女儿,圣徒似的昂首望天,不知道对她们还是对云彩说了声旅行愉快,一刻不停地踏上了回程路,没有体贴地帮她们把行李送到托运柜台。

我开着车,行驶在马略卡岛上的松树间,驶向等待我的厄运。我正在放松地度假,不流泪,不生气,不争吵,有女儿,有阳光,有海水,跟下榻在同一家酒店的外国人还有场艳遇。没别的,就是想找回心动的感觉,补偿吉列尔莫让我蒙受的屈辱。他到处拈花惹草,其实只是一头会在床上扑腾的猪。

驶过马纳科尔,又驶过好几个镇子。有症状吗?没有。妈妈将鸡脯肉切成小块,她索然无味地一边嚼,一边回想起当年租的车,心中涌起幸福的肥皂泡。阿兰洽开车,艾尼奥娅戴着墨镜,坐在副驾驶座上,用蹩脚的英语(要是你听我的,好好学习)跟在海滩上认识的、疯狂爱上的一个德国小伙子发短信。这个年纪的爱情真美好。早晨的天很蓝,远方有许多松树,已经准备好了,要去戳破她幸福的肥皂泡。

她双腿没了知觉,不知怎么,把车停在了路中央。如果不是她停的,就是那段路有点上坡,车自己停下的。阿兰洽第一时间拉了手刹,那时候,手还能动,她还能思考、还能说话、还能看见、还能呼吸。其实,她哪儿都不疼。

“妈,你干吗?为什么停下?”

“下车,找救援。我不舒服。”

那天是星期五。运气真背,孩子们,为什么偏偏是我?救护车上一直有人说话,医务人员在问她问题,是想让她保持清醒?她答得漫不经心,调动几乎所有思绪在想一双儿女,在想店员那份工作,在想未来。最首要的,是一双儿女,他们还小,没有我,该怎么办?星期六。星期天。阿兰洽越来越镇定,坚信这不过是虚惊一场。艾尼奥娅歇斯底里,表现糟透了。怎么回事?其一,她既不想在帕尔玛找家酒店住下,又不想独自回到卡拉·米略尔的酒店;其二,小岛对她来说,像监狱,她想乘第一班飞机回家。他们让她在医院留宿,睡在妈妈身边的椅子上。找不到吉列尔莫,天知道恩迪卡在哪儿,肯定不在家,但愿他没闯祸。星期一,医生终于让阿兰洽第二天出院,冷静地建议她,回家做个彻底的检查。于是,她打电话给妈妈和吉列尔莫,让他们不用来马略卡岛,她会跟艾尼奥娅一起,按原定计划回家。她甚至决定去卡拉·米略尔,度完剩下的五天假。艾尼奥娅说:

“在这儿闷死了。”

“那个德国小伙子呢?不去跟他说再见?”

突然间,德国小伙子让她很烦:

“别这么说,小心让人听见。”

一个半小时后,傍晚时分,阿兰洽浑身插管,进了重症监护室。她刚二次中风,来势汹汹,疼痛难耐。她什么都能听见,医生说什么,护士说什么,就是回答不了,她觉得苦恼极了。上帝啊!那一刻,她怕被当成死人,装进棺材,活埋了。

“喂,小美人,怎么不吃饭?”

她睁开眼,惊讶地甚至惊恐地看见妈妈坐在对面,爸爸坐在左手边,嘴巴油油的,正在狂啃一只鸡大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