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遇见
墓穴的大石板上有两坨白色的鸟屎,已经干了。墓碑上还有一坨更大的,落在亡者的名字上。她嫌弃地想:肯定是鸽子干的好事。鸟儿怎么会拉那么多屎?明明有成百上千、成千上万、数也数不清的墓穴,脏兮兮的鸽子偏要将屎拉到“老伙计”的墓上。
“老公,鸽子使劲在你头上拉屎,没准儿会给你带来好运。”
毕妥利总爱说笑。她还能怎么办?每天把伤口打开,瞧一瞧?她从这里或那里捡来干树叶和草,尽量把屎擦掉,实在擦不干净的,等下场雨就好。她一边叽里咕噜,一边望着城市天边一朵孤独的云,按习惯,铺上了四方形塑料布和围巾。
“我每天都回镇上,有时候带饭去热。你知道吗?我摆了一盆天竺葵在阳台上。是的,你听的没错。好大一盆,火红火红的,让他们知道我回来了。”
她告诉“老伙计”,自己已经不在工业园区站下车。前天,你都不敢相信,她还鼓足勇气,进了帕戈埃塔酒吧。早上十一点,人很少,一眼望过去,没一个熟人,站在吧台后的是老板儿子。毕妥利心痒了好几天,想时隔多年,故地重游。她一点也不渴,既不渴,也不饿,如果非要问,她也不好奇,只是心底有种强烈的动力。
“嗯,我算想明白了。”
酒吧里典型的聊天声,伴着不时爆出的笑声,传到街上。进?还是不进?进!人群顿时息声,酒吧里大概有十几个人,她没数。十几个人全都不说话,转头,转到哪儿?转到看不见她的地方去。老板儿子拿着抹布,在一碟碟小食间擦来擦去,也不看她。沉默充满敌意、虎视眈眈?并没有,只是觉得奇怪、带着疑惑。是不是真的?
“‘老伙计’,这种事能感觉得到。”
L形吧台,毕妥利坐在短边,背对着门。别人不看她,正好让她伺机观察:双色地砖、吊扇、搁板上一排排酒瓶。除了几个细节上的变动,酒吧还是老样子,跟孩子们小时候,她进去买冰棍时一样。帕戈埃塔酒吧令人难忘的橙子冰棍和柠檬冰棍,只是将橙汁和柠檬汁倒进模具,插棍冰冻而成。
“我发誓,真的基本没变。你们男人打牌的桌子还在,贴着墙裙;厨房在最里头;厕所在楼梯下面;没有桌上足球或那种很吵的弹子球,但是有老虎机,看上去已经很旧。哦,对了,吧台上还摆着囚犯募捐箱。墙上贴的不是古老的斗牛海报,换成了足球和龙舟赛海报,就这些。现在酒吧好像是老板儿子打理。”
终于有人过来问:
“您想要点什么?”
毕妥利想跟小伙子眼神对视,可就是对不上。老板儿子三十多岁,对她而言还是个小伙子,戴着一只耳环,扎着一绺小辫子,跟刚才一样,拿着抹布擦来擦去,之前隔着两三米,现在就在她跟前。她想逼他说话,问有没有机打的不含咖啡因的咖啡。有。其他人继续聊天,尽是些生面孔,可那个白头发的,难道不是……
“毫无疑问,所有人都在想:这人是‘老伙计’他老婆。出酒吧时,我想镇定自若地回头,站在门口,对他们说:我是毕妥利,怎么了?我就不能出现在自家镇子上?”
不当众痛苦、流泪,直面人群和摄像机。她在殡仪馆,对躺在棺材里的“老伙计”发过誓。
“多少钱?”
小伙子眼都没抬,说了个数字。毕妥利不想去翻零钱包,直接付了一张十欧元的钞票。等着找零时,她踱到吧台角。它还在那儿。什么?募捐箱。正面贴纸上写着:不分散关押。无法抗拒的欲望在心头熊熊燃烧,从左臂蔓延到肘,从肘蔓延到手,从手蔓延到小指。别看我,都别看我。她嫌弃地伸出小指,指甲划过募捐箱下方。时间很短,还不到半秒。她火速收回指头,似乎碰到了火。
“别让我解释,连我自己都不明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做了。”
毕妥利来到街上,蓝蓝的天,车来车往。还没走到街角,就看见了她。
“一开始,我都没认出来。”
当她认出来时,老天爷啊!她惊呆了,心痛得不能自已,完全无法动弹。她们似乎还在走,毕妥利却动弹不了,牢牢地被钉在地上。这事儿……
“让我慢慢跟你说。”
毕妥利从晒着太阳的一边往上走,对面人行道上,有人在往下走。有位矮个子夫人,五官像安第斯山区的印第安人,来自秘鲁或周边国家。嗯,她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的女人脑袋有点歪,耷拉在肩膀上,单手握拳,似乎伸展不开,另一只手还能动。
“当时,我发现她在跟我比划,在摇胸前那只手,像在打招呼,还看着我,不是正脸。怎么跟你说呢?脑袋歪着,绽放出大大的笑容,很不自然,一边嘴角有点流口水,眼睛狭长。我发誓,第一眼真的认不出,整个人拧巴了,你懂吗?嗯,她是阿兰洽,她瘫痪了,别问我怎么回事,我没勇气过街去问。”
毕妥利不敢肯定阿兰洽是不是在跟她打招呼、比划着让她过去。看护忙着推轮椅,没留意,不紧不慢地推着她往下走。毕妥利打心眼里感到难过,站在原地,目送着她们走远。
“总而言之,‘老伙计’,我全都告诉你了,还想让我说什么?我很难过。在我心中,阿兰洽是那家人里心肠最好,脑子最正常、最清楚的,打小我就喜欢。我有次跟你说过,只有她同情我,同情我们的孩子。”
毕妥利收好四方形塑料布和围巾,往墓园门口走去。她左绕一下,右绕一下,就是不想遇见人。快走到门口时,她在两个墓穴中间的空地上看见一只母鸽子,一只公鸽子肚子鼓鼓的,在向它示爱。去!她狠狠地跺了跺脚,把鸟儿都吓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