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者的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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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最后的下午茶

毕妥利爱吃吐司抹果酱,喝机打的不含咖啡因的咖啡;米伦爱吃油条,喝巧克力茶,两样都容易发胖,她也无所谓。她俩关系好吗?很好,无话不说,形影不离。这周六,两人一起去林荫大道的咖啡馆,下周六,就一起去老城区的油条店。她们总是去圣塞巴斯蒂安喝下午茶。叫圣塞巴斯蒂安可以,叫多诺斯蒂亚也行[9],没那么严格。圣塞巴斯蒂安?好吧,就叫圣塞巴斯蒂安。多诺斯蒂亚?好吧,就叫多诺斯蒂亚。她们会开始说巴斯克语,说着说着换成卡斯蒂利亚语,又说着说着换回到巴斯克语,整个下午都在两种语言间换来换去。

“你能想象咱们差点去当修女吗?”

两人都笑了。照那个计划,她们应该叫毕妥利修女,米伦姐妹。她们去做头发,聊点镇上的八卦,大部分时间一起开口,各说各的,只说不听,聊得也挺顺畅。她们骂神父,说他尽往女人堆里钻;说女邻居的闲话;家长里短,床笫之间,无所不聊。胡利安连背上都长毛,“老伙计”在床上可色了,简直无话不谈。

她们还聊这个:

“只知道他人在法国,不知道具体地点。坏小子终于给我们写信了,可怜的胡利安气得睡不着觉。这都作了什么孽啊?养出这种儿子。”

那天下午,风雨交加,她们吃的是吐司,咖啡馆里高朋满座。她俩坐在角落,说话没人妨碍。

“信没法儿带给你看,何塞·马利不让,他说让我们看完撕了。所以,你别不相信,尽管我很不忍心,看完后,还是噼里啪啦撕成了碎片。胡利安简直歇斯底里,问我有没有可能把碎片拼回到一封信。哎,那你就把信吃了。他拿起火柴,将碎片放在洗碗池里,烧了。”

昨晚,信是女朋友还是谁送来的,如今弄不明白。米伦的说法:他们像兔子似的,群居群交,当然了,反正有办法不怀孕。她经常这么说,毕妥利点头称是。她们都坚信自己早生了三十年,听佛朗哥[10]的,听神父的,在乎别人怎么说,真是太天真了。她们一边喝下午茶,一边盯着附近桌子,免得谈话被哪个家伙偷听了去。

“信是寄过来的?不是!他们用的内部渠道,没写寄信人地址,所以我们还是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也不让探亲。前几年,可以穿越国境送衣服,或缺什么,送什么;如今,他们很小心,有法西斯分子追杀。”

“你就不怕他出事?”

“胡利安怕,有时候不去酒吧,怕在电视新闻上看见何塞·马利的照片。我不怕,我了解我儿子,他聪明、壮实,会保护自己。”

米伦一边吃吐司、喝牛奶咖啡,一边复述记在脑子里的片段。儿子让他们别听信谣言,有人不知道,乱说,报纸上的瞎话更不能信;说加入埃塔,是为了民族解放所做的自我牺牲,要是有人来跟爸爸、妈妈说,儿子加入了犯罪集团,别信,他只是为巴斯克国奉献了自己的全部,为那些光抱怨、不作为的人争取权利。儿子肯定地说:有许多巴斯克战士,人数越来越多,他们是巴斯克最优秀的年轻人。信的最后写道:“我爱你们,我没有忘记姐姐和弟弟。一个很大很大的吻,希望你们为我自豪。”

“煤球”悄悄靠过来,纵身一跃,跳进她怀里,耐心地让她抚摸。毕妥利用手指试了试,项圈别勒得太紧。她玩了玩猫耳朵,摸了摸猫眼皮,猫咪舒舒服服地闭上了眼。她一边抚摸猫背,猫咪直打呼噜,一边对它说:“煤球”小宝贝,我真的很难过。你能想象吗?为闺蜜的儿子难过。他丢下工作,离开手球队,抛下女朋友或半个女朋友,到暗杀组织当枪手去了。

那米伦呢?瞧,“煤球”,既然你问起,那我就说说我的看法。请“老伙计”原谅,其实说实在的,我能理解她。不同意,但能理解她的转变。那一回在林荫大道的咖啡馆,下一回在老城区的油条店,两次下午茶之间,我的朋友米伦变了,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总之,她站在了儿子的立场上,无疑,出于母亲的本能,陷入了狂热。如果我是她,或许也会这么做。就算知道儿子在干坏事,毕竟是自己儿子,你怎么会不管?之前,米伦对政治毫无兴趣。我对政治,过去没兴趣,现在也没兴趣。“老伙计”就更不用说了,他只关心家里人,星期天关心自行车,工作日关心卡车。

那些人是民族主义者?毛都不是,顶多选举时把票投给了巴斯克地区政党。“煤球”小乖乖,我就没听他们聊过政治。当然,阿兰洽是支持巴斯克独立的,也就表示一下,没准连表示都没有。最小的那个,哎,是个好孩子。我真的不认为他们会用仇恨教育子女。那个不要脸的儿子是被朋友带坏的,狐朋狗友在他心里种下了毒草,害他去毁了不知多少家庭。他还自以为是英雄,他们说:他是强硬分子。强硬分子或榆木脑袋,这辈子他就没读过书。

接下来那个星期六,毕妥利第一次发现米伦变了。吃完油条,喝完巧克力茶,她俩跟平常一样,往公交站走。瞧她俩看见了什么?林荫大道上又有人游行,还是那一套:标语,独立,大赦,埃塔万岁!人相当多,有两三个镇上的。下雨天,他们打着伞。米伦没有避开,反倒说:走,咱们也去。她抓着毕妥利的胳膊,使劲一拉,两人便加入游行队伍中,不靠前,也不靠后。这时,米伦来劲了,扯着嗓子,跟着大家喊口号:你们都是法西斯!你们都是恐怖分子!毕妥利在她身边,感觉有点奇怪。好吧,就这样吧!

她被蒙在鼓里,“老伙计”没告诉她。就是,“煤球”,那个老顽固藏着掖着,后来说,是为了保护我们。他能保护什么?一颗炸弹就能把我们全炸飞。

她是听米伦说的,米伦是听胡利安说的,胡利安是在菜园亲口听“老伙计”说的,就是开卡车送安多西利亚种植土那天下午。米伦完全没想到,毕妥利会毫不知情。

“我们没办法去看他,要是能去,一定跟他说:找领导谈谈,让他们放过‘老伙计’。”

毕妥利疑心顿起:

“放过我老公?”

“信那件事。”

“信?什么信?”

“啊?你们没说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