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者的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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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星期天弥撒

钟还是那口钟,星期天一早敲出来的声音就是跟别的日子不同。星期天的钟声更平和,不急不躁,不紧不慢,像在懒洋洋地招呼大家:街坊邻居们,咚!早上八点啦,咚!我说,咚!你们还能再睡会儿,咚!

那时候,胡利安已经在省道上骑了三刻钟的自行车。他说要骑到哪儿来着?随便,反正必定是要去吉普斯夸市中心的酒吧,吃一盘火腿煎蛋。骑行俱乐部的阶段训练,无论骑到哪儿,最后总会吃一盘火腿煎蛋,再打道回府。

早上八点。门铃声和最后一次钟声同时响起。米伦披头散发,穿着睡衣,去给塞莱斯特开门。她很周到地(不是头一回)带来半根刚出炉的长棍面包,给米伦当早餐。

“呦,好心人,真是太麻烦你了。”

有塞莱斯特帮忙,给阿兰洽起床更容易。米伦负责脑袋和上身。她先拉上百叶窗,亲热地用巴斯克语向女儿清晨问候:“小美人,早上好”什么的。塞莱斯特也会用巴斯克语说“早上好”,带安第斯山区口音,她负责搬腿。

一搬女儿,米伦就滥用命令式:抓好,拉好,抬好,搬好,放好,不过,倒不是想颐指气使、发号施令。那她为什么这么说?她是怕阿兰洽摔着。尽管到目前为止,没摔过,可她就是不放心。她会瞪大眼睛,心神不宁。塞莱斯特没辙,只好常常劝她放宽心:

“放心,米伦,已经抬起来了。”

老习惯,她们先把阿兰洽搬上轮椅;然后,塞莱斯特先行一步,给母女俩开门。两个女人扶她站起来,她腿上还是有劲的,那问题出在哪儿?她有一只马蹄足。乌拉西亚医生预测:阿兰洽的中期目标是拄拐或扶人走几步,完全不排除她有朝一日,可以在家中行走。

她们扶她坐上马桶,完事儿后立即搬到莲蓬头底下的特制座椅上。塞莱斯特负责打肥皂、冲洗,她做得更好,更有耐心,怎么说呢?更温柔。米伦原本并不知情,直到有一天,阿兰洽在iPad上写道:“我想以后让塞莱斯特帮我洗澡。”

“为什么?”

她又写道:“你手太重。”

阿兰洽失声。有时候看口形,能猜出她想拼命动用面部肌肉蹦出哪个单词。从摆好口形到发出声音,对她而言,之间横亘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不过,要多表扬,多鼓励。理疗师建议,神经科医生建议,康复中心主任建议,语言矫正师也建议。

“米伦,您要表扬她,随时随地表扬她。无论想说话还是想走路,任何尝试,都要表扬。”

米伦(拿好,站那儿,小心)跟塞莱斯特帮她擦干,穿衣服。塞莱斯特给她梳头,米伦去做早餐。梳头容易,因为阿兰洽是短发。医院不经她同意,把她头发剪了。那段日子,全身上下,只有眼皮能动,她还能怎么办?

塞莱斯特走了,钟敲十点,又敲十一点。

“好了,咱们去听弥撒。”

阿兰洽赶紧从套子里取出iPad,米伦说:

“别写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阿兰洽的确写道:“我是无神论者。”

“别闹了。你不愿意,就别祷告。可是别想一个人待在家里,或者因为你使小性子,让我听不了星期天弥撒。你在家恼火跟在教堂恼火没什么区别。”

米伦一把抢走iPad,说要迟到了。妈妈气不顺,女儿气也不顺。妈妈推着女儿,急急地在街上走。她是有原因的:要是不能及时赶到教堂,长椅最边上、挨着柱子的老位子就会被人占了。坐那个位子,可以把阿兰洽放在柱子前面、她身边,这样一来,轮椅不妨碍任何人走路,女儿吹不到风,她也不用伸长脖子,就能自如地跟旁边的伊格纳西奥·德洛约拉圣像交谈。圣像在哪儿?在半墙高的基座上。说真的,神父讲什么,她一般不在意,弥撒的内容她都能背下来了。可是跟伊格纳西奥交谈,对他承诺,达成协议,哀求他,指责他(有几天,她会把他骂得狗血喷头),对她而言,非常重要。她百分之百信任胡利安,但百分之两百信任伊格纳西奥。

总之,她绝不跟阿兰洽坐到前排,无论如何不行。想起那个星期天发生的事,她就面红耳赤,老脸没处搁。第一回推阿兰洽去教堂,不知道该把轮椅放在哪儿。放在中间走道?不好。那就放在最前面,那儿不是走道,不碍事。上帝啊,谁知道后面会有那一出!阿兰洽刚出院,米伦还幻想着能有奇迹发生,类似耶稣握着睚鲁女儿的手,说“孩子,醒醒”[11]。不是对死去的女儿说,而是对瘫痪的女儿说。没想到堂[12]塞拉皮奥在弥撒开始前,会举着话筒欢迎阿兰洽,布道时,将她视为我们的主、上帝无尽仁慈的例子。这些话,米伦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教堂里坐满了人,都是熟人,有一点安慰,有一点鼓励,笼罩着一点主角光环没什么不好,不是吗?顺便瞧瞧不信教的女儿能否重拾信仰。

到了发圣餐环节,堂塞拉皮奥想干什么?这个爱管闲事的家伙,居然拿着圣饼,郑重其事地走下祭坛,下三级台阶,来到阿兰洽面前,亲切、严肃甚至激动地将圣饼放入她口中。老天爷啊!这孩子没忏悔过,她不信上帝。这么倔强的孩子,别把圣饼吐出来才好。要是噎着怎么办?听完弥撒,在回家路上,阿兰洽张开嘴。幸好,圣饼还在那儿,软软地贴着舌头。这又该如何是好?米伦索性用指头小心地将湿湿的圣饼取出,放进自己嘴里。她站在人行道上,闭着眼,小声祈祷,咽下了当天第二顿圣餐,她还能怎么办?

米伦发现老位子空着,坐下跟伊格纳西奥说这个、说那个:可怜的何塞·马利全心全意地为巴斯克国而战,你懂的,如今被关得那么远;女儿嘛,我的状况你都看见了;小儿子既不回来,也不打电话。阿兰洽在身边,睡觉或装睡,以示抗议。她在向我抗议!没法儿大喊大叫罢了……万一让别人看见,那有什么关系?愿全知全能的上帝、圣父圣子圣灵的祝福降临到你们身上。弥撒一眨眼就做完了,她等人走出教堂。该死!有些人动作真慢。等教堂里的人走光,她去圣器室。阿兰洽呢?嗯,让她一个人待五分钟,没什么大不了。

她直入主题:

“神父,我神经快绷断了,晚上合不了眼。我有预感,我敢肯定,她是成心来找麻烦、来气我们的。我们是西班牙政府的受害者,现在又成为受害者的受害者,到处都有人盯着。”

说到最后,她求神父:您去找她谈谈,套套话,问她每天来镇上,是什么目的?劝她待在圣塞巴斯蒂安,别回来了。

神父平时就爱动手动脚,此刻把手放在她肩上,说话时,一阵口臭:

“别担心,米伦,包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