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者的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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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打电话

电话铃响了,一定是她打来的。明明伸手就能够着电话机,毕妥利却没有接,就让它响着吧,就让它响!她能想象出女儿在电话那头,越来越不耐烦:妈,接电话;妈,接电话。她就不接。十分钟后,电话铃又响了。妈,接电话。铃声吵得慌,“煤球”看阳台门开着,索性上街去了。

毕妥利踩着舞步,来到“老伙计”的照片前。

“跳舞吗,亲爱的‘老伙计’?”

几秒钟后,电话铃不响了。

“是她,你宝贝女儿打来的。我怎么知道?哎,老头子,你懂卡车,我懂我的。”

内蕾娅既没有参加爸爸的追悼会,也没有参加爸爸的葬礼。

“我会得老年痴呆,忘记他们把你杀了,忘记自己的名字。但我发誓,只要脑袋清醒,我就会想起:在我们最需要她的时候,她拒绝陪伴我们。”

“老伙计”出事前一年,内蕾娅转学到萨拉戈萨,继续念大学法律专业,跟两个同学合住在洛佩兹·阿略埃街的学生公寓,公寓里没有电话。毕妥利去看她,记下了一楼酒吧的电话号码,以备不时之需。手机呢?据她回忆,那年头没多少人用手机。“老伙计”出事前,毕妥利没遇到过急事需要给她打电话。可“老伙计”出事了,她别无选择。

毕妥利哀痛到麻木,服用了镇静剂,连话都说不清楚,叫哈维去打。哈维打电话到酒吧,自我介绍,忍住悲痛,冷静地把该说的话都说了,把妹妹的地址告诉酒吧老板。老板人很好,说:

“我马上派人去通知她。”

哈维说:麻烦转告我妹妹,一刻都别耽误,马上给家里打电话,有急事,十万火急。妈妈嘱咐,不要跟老板说原因。当时,电视台和无数电台已经播报了这条新闻。哈维和毕妥利估计,内蕾娅已经知晓。

可是,内蕾娅没有打电话回家。几小时过去了,第一批声明表示:残忍的袭击,无耻的谋杀,好人遇难,强烈谴责,坚决抵制,等等等等。天黑了。哈维又打电话到酒吧,酒吧老板承诺:这回派自己儿子去送信。还是没有音讯。直到第二天,内蕾娅才打电话回家。她沉默了很久,等妈妈哭完,哀叹完,发泄完,哽咽地说完始末详情后,戚戚然却毅然决然地表示:她要留在萨拉戈萨,不回家。

啊?毕妥利顿时停止啜泣:

“你去坐第一班车回家,马上。他们杀死了你爸爸,你却无动于衷。”

“妈,我没有无动于衷,我很伤心,我不想见到死去的爸爸,我会受不了。我不想见报,不想忍受镇上人的眼神,你知道他们有多恨我们。求求你,拜托你理解我。”

她说得飞快,不让妈妈打断,拼命地想把泪水咽在肚子里,不失声。

泪水还是夺眶而出,她又说:

“萨拉戈萨没人知道他是我爸爸,连老师们都不知道,我可以在这里过安生日子。我不想系里有人嘀咕:瞧,那是受害者的女儿。要是我现在回家,上电视,学校里人人都会知道我是谁。所以,我就留在这儿,拜托你不要评判我的感情。我跟你一样心碎。不管你怎么想,让我选择属于自己的悼念方式。”

毕妥利想插嘴,内蕾娅已经挂了电话,一周后才回镇上。

她盘算过:萨拉戈萨知道真相的人(系里,邻居,朋友)只有自己的两名室友,除非她俩大嘴巴,不会有人议论。爸爸是最近一位埃塔遇难者,很快会是倒数第二个、倒数第三个。她的姓氏在巴斯克语里很普通,同姓的遍地都是。要是有人问起,那个吉普斯夸被埃塔谋杀的企业家,是你亲戚吗?你认不认识?她会矢口否认。

有个叫何塞·卡洛斯的小伙子比两名室友更早知道。他去接她,先到附近酒吧,跟其他同学会合。他们打算傍晚开好几辆车,去兽医系参加派对。大家正在说笑时,内蕾娅被新闻打倒。她把何塞·卡洛斯叫到一边,求他什么也别说,送她回家,别把她一个人留下。他俩关在房间里,他想找安慰她的话,找不到,只好痛斥恐怖分子和至今无所作为的中央政府。内蕾娅悲恸欲绝,求他留下来过夜。

“你真的想做?”

“我有这个需要。”

他提前招呼,万一勃起不了,那就对不起了。他不停地说:

“他们杀了你爸,我操,他们杀了你爸。”

他无法专心致志地做爱,只顾一个劲地骂人,她用吻去堵他的嘴。临近半夜,她爬到他身上,两人草草做了一回。何塞·卡洛斯继续嘀咕,或感叹,或咒骂,或苛责,折腾到最后,筋疲力尽,翻到一边,彻底闭嘴。内蕾娅在他身旁,关着灯,一宿没合眼。她倚在床头,一边抽烟,一边回忆跟爸爸有关的往事。

电话铃又响了。这回,毕妥利拿起话筒。

“妈,你总算接了,我给你打了三天电话。”

“在伦敦过得怎么样?”

“棒极了,电话里说不尽兴。你换进门脚垫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