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者的国度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11章 发大水

三天大雨滂沱,《圣经》里描述的那种,不然该怎么形容?晚上,胡利安焦躁地躺在床上,听雨点愤怒地砸向屋顶和街道。白天在铸造厂上班,每回看外面,他都直摇头,越看越泄气。瓢泼大雨下得没完没了,附近的山都模糊了,河水噌噌噌往上涨,看得人心惊肉跳。菜园肯定全部泡汤。大雨不眠不休地下了三天三夜,接下来还要再下三天三夜。

蔬菜事小,哎,再种便是。树呢?树能经得住,也许榛子树已经翘辫子了。他最担心的是损失工具,或是大水冲垮围墙,冲走养兔子的小屋。他跟同事聊起来,同事说:

“要是你当初砌水泥围墙,就没事了。”

胡利安说:

“奶奶的!冲垮围墙没关系。可是围墙没了,河水会冲走好多土,会出现这么大个豁口,水土流失严重。兔子肯定全都淹死了,葡萄藤就更不用说了。”

“你把菜园开在河边,就会遇到这种事。”

“只能自认倒霉,河边的土壤最肥。”

下班后,他直接从铸造厂赶往菜园。雨还在下?天都下漏了!他歪戴着贝雷帽,打着伞下坡,见巴斯克自治区警察已经封锁了桥上交通。河水湍急污浊,差两指漫上桥栏杆。场面震撼!要是河水都快漫上桥了,菜园地势那么低,怎么可能不受灾?当然,发大水是一回事,淹水、卷起、冲走、毁坏是另一回事。他从后面绕过一片住宅区,按响了自动门禁系统的门铃,说明来意,门开了。朋友家的阳台正对着河:

“我的天啊,我的菜园去哪儿了?”

树干就像遭遇海难的独木舟,树枝在牛奶咖啡色的河水中浮浮沉沉。漂过去一只桶,脏兮兮的,晃悠悠地在水里跳;塑料袋被水急急冲走。震怒的河水泛出浓烈的苔藓味、霉味和搅动过的腐臭味。朋友听他抱怨,或许想安慰他,指着对岸:

“你往那儿瞧,阿里萨瓦拉加兄弟的作坊。一发水,全完了。”

“奶奶的,我的兔子。”

“这哥儿俩要大出血。”

“我花了那么多心血,连兔笼都是亲手做的。砸进去那么多时间!”

过了好些天,雨停了,水退了。胡利安套上中筒雨靴,走进烂糊糊的菜园。树都活着,裹着泥巴。榛子树好好的,葡萄藤的根居然也扎得好好的,简直奇迹。其余的,说多了都是泪。毗邻河水的围墙被连根拔起,全部消失;番茄、韭葱啥也没剩下。地势更低、挨着河边的部分,土壤大多被水冲走,连同栽种的覆盆子、红醋栗、角落里的马蹄莲和玫瑰花。小屋少了一侧木板和屋顶的波形瓦。兔子都在笼子里,糊了一身泥,肚子胀鼓鼓的,全死了。至于工具,鬼知道在哪儿。

那些天,胡利安闲下来,就往餐厅沙发上一坐,胳膊肘撑着大腿,双手抱头,变成一尊伤心欲绝的雕塑。问他话,他也不答。

“看不看报纸?”

他理都不理,弄得米伦很不耐烦:

“奶奶的,你要是这么心疼菜园,下去修好不就完了。”

他听话地站起身,似乎一直指望有人吩咐。第二天精神好了不少,又按老习惯,去帕戈埃塔酒吧找朋友打牌去了,回家时开开心心,几乎欣喜若狂。朋友们给他出了个主意:在菜园跟河道之间砌一堵混凝土墙。

“能花你几个钱?花不了几个钱。”

晚饭吃酱汁鳗鱼,喝掺汽水的大罐葡萄酒。他在饭桌上挠着右腰,告诉米伦:“老伙计”主动提出,送他一卡车土,补上被水冲走的那些。

“一定是好土,对吧?是纳瓦拉的土,正好有卡车回程,装回来,不收钱。”

不过这之前,他得去砌墙;砌墙之前,他得去打扫。活儿太多,人手就他一个,更何况,什么时候干?下了班再去?

米伦说:

“哎,总会有办法的。”

她建议他问问儿子,看他们能不能搭把手。于是,胡利安早早地起床,等格尔卡来,对他说:格尔卡,星期天,你跟哥哥来菜园帮我搭把手,如此这般。格尔卡没吭声,这孩子,干活儿没动力。爸爸给他打气:

“干完活儿,我们仨去苹果酒庄,每人来份大排,怎么样?”

“好。”

他没再多说。星期天到了,阳光灿烂,温度适宜,水位回落。胡利安没去参加骑行俱乐部的阶段训练,自行车固然重要,但菜园更重要。菜园是他的信仰。一次,他在帕戈埃塔酒吧,朋友们笑话他,他是这么回答的:等他死了,上帝用不着给他天堂,或别的好东西,只要给他一个一模一样的菜园就好。所有人听了,哈哈大笑。

走到街上,他问:

“你跟何塞·马利说了九点来干活儿吗?”

“没说。”

“瞧你,为什么不说?”

于是,格尔卡没辙,只好坦白,实话实说:

“哥哥已经两个礼拜没住在镇子里了。”

胡利安一脸诧异地停下:

“可他什么也没说,最起码没跟我说,不知道跟妈妈说了没有。还是你们都知道,就我蒙在鼓里?他现在住哪儿?”

“爸,我们也不知道,估计去法国了,他们向我保证:能说的时候,会告诉我们。”

“谁向你保证?”

“镇上的朋友。”

父子俩一路无言,走到菜园。刚进菜园,胡利安就问:

“人在法国,他怎么去上班?”

“他辞了。”

“可他还没过学徒期。”

“是的。”

“手球呢?”

“也放弃了。”

父子俩在菜园干活儿,一人一边。十一点左右,格尔卡对爸爸说,他得走了。奇怪的是,告别时,胡利安拥抱了他。父子俩过去从不拥抱,现在拥抱,这是怎么了?

胡利安一个人守着菜园,干到午饭时间,铲走脏东西,用水管冲冲这儿,冲冲那儿,把从泥里挖出来的工具放到阳光底下晒干。法国?这个傻儿子去法国干什么玩意儿?不工作,他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