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诗》[1]云:“邦畿[2]千里,惟民所止[3]。”《诗》[4]云:“缗蛮[5]黄鸟,止于丘隅[6]。”子曰:“于止[7],知其所止,可以[8]人而不如鸟乎!”《诗》[9]云:“穆穆[10]文王,於缉熙敬止[11]!”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
注释
[1]《诗》:这里提到的是《诗经·商颂·玄鸟》。这是一首殷商后人祭祀祖先成汤的诗歌。玄鸟就是燕子,传说,商人的母系始祖简狄捡到玄鸟所生的卵,生下了商人的男性始祖契。《玄鸟》中既记载了神话传说还写了成汤开国、盘庚迁殷、武丁任用傅说等历史事件。
[2]邦畿(jī):古代天子所在之地即为首都,称为王畿、邦畿。
[3]止:居住的地方。
[4]《诗》:这里指《诗经·小雅·绵蛮》。
[5]缗(mín)蛮:模仿鸟的叫声,即绵蛮。
[6]止:休憩。丘隅:山中的某个角落
[7]于止:对于自己所居住的地方。
[8]可以:何以,为什么。
[9]《诗》:此处指的是《诗经·大雅·文王》。
[10]穆穆:指周文王仪表端庄,肃穆深沉的样子。
[11]於(wū):感叹词。缉:继续。熙:光明。止:语气助词。
译文
《诗经·商颂·玄鸟》说:“天子的王畿之地方圆千里,都是民众居住的地方。”《诗经·小雅·绵蛮》说:“绵绵蛮蛮鸣叫着的黄鸟啊,栖息在了山丘上。”孔子说:“就居住地而言,连一只鸟儿都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为什么人连鸟都不如呢?”《诗经·大雅·文王》说:“仪表堂堂、端庄谦恭的文王啊,他一直发扬美德,行为处事始终有所敬畏。”身为国君就应该仁政爱民;身为臣子的人就应该恭恭敬敬,恪守本分;身为子女,就应该孝顺父母;身为父亲就应该对子女慈爱;与他人交往,要讲诚信。
《诗》[1]云:“瞻彼淇奥[2],菉竹猗猗[3]。有斐[4]君子,如切如磋[5],如琢如磨[6]。瑟兮僴兮[7],赫兮喧兮[8]。有斐君子,终不可喧兮!”“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瑟兮僴兮”者,恂栗也。“赫兮喧兮”者,威仪也。“有斐君子,终不可喧[9]兮”者,道[10]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
注释
[1]《诗》:指《诗经·卫风·淇奥》。卫国是西周的其中一个诸侯国。周武王灭商后,以朝歌东为卫,分封给自己的弟弟霍叔,大致在今天河南淇县附近。《卫风》即在卫国采风写成的诗篇。本诗的主人公是卫武公,他“为周平王卿相,年过九十,自儆励治,能纳人规谏。卫人颂其德”,故而写下《淇奥》。
[2]淇:淇水,《山海经》曰“淇水出沮洳山”,即今天的淇河,发源于今山西陵川,流向东南,最终在河南淇县境内汇入卫河。奥:河流转弯的地方。
[3]菉:通“绿”。猗猗:植物茂盛而富有光泽的样子。
[4]斐:有文采的样子,斐然成章,文采可观。
[5]如切如磋:如同对骨器、角器进行切割、锉平一样。
[6]如琢如磨:如同对珠子、玉器进行雕琢、打磨一样。
[7]瑟:庄重的样子,僴(xiàn):胸襟开阔,威武不凡的样子。
[8]赫:光明,显赫的样子。喧:通“煊”,煊赫、盛大的样子。
[9]喧(xuān):忘记。
[10]道:说。
译文
《诗经·卫风·淇奥》说:“看那淇水弯弯曲曲地流向远方,岸边的翠竹茂盛蓬勃。有一位文质彬彬的君子(代指统治者),他治学时就像切磋骨器一般,一丝不苟,严谨而小心;他修养自己的品行,就好像在雕琢、打磨一块美玉。他仪表是那样的威严显赫,他的品德是如此的光大显扬。文质彬彬的君子,真是叫人难以忘怀。”诗中所说的“如切如磋”,是求学的态度,而“如琢如磨”,是自我完善的精神。“瑟兮僴兮”,指君子内心谨慎而有所敬畏;“赫兮喧兮”是指君子仪表不凡。说“有斐君子,终不可喧兮”,是指他内外兼修,品德高尚,百姓自然不会忘记他。
《诗》[1]云:“於戏[2],前王[3]不忘!”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此以没世不忘也[4]。
注释
[1]《诗》:指《诗经·周颂·烈文》。这是周成王即位之初,举行祭祀先祖大典时的诗,旨在叮嘱与祭者不要忘记先辈君王的文德武功,有观点认为本诗的作者可能是周公旦。
[2]於戏(wū hū):即“呜呼”,感叹词。
[3]前王:即周文王、周武王。
[4]此以:因此。没世:终身。
译文
《诗经·周颂·烈文》说:“啊,伟大的先王们真是难忘!”正是因为君子(指统治者)能以先王们为榜样,尊重贤能之人,敬爱近双亲,所以平民百姓也能享受到恩泽,各自过着安乐的生活,做着自己的营生。这就是君子不被人们遗忘的原因。
点评
本章实际上在详细讲解“止于至善”的含义。译文中提到的“止”,是住所的意思,也可引申为脱身之所。它不仅仅指现实中的住所,也可以是精神上的栖息地。曾子认为君子的精神家园应该是一种至善至美的境界。要达到这种境界当然不容易,要“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地锻造自己的品行,这是“君子”要做的事情。
而除了君子以外的人,也有属于自己的“至善”,曾子以君臣、父子、人际三组关系来展开论述。君臣之间,理想的状态是一种合作关系。儒家不同于法家,他们反对高高在上、一人专制的君主,孟子甚至将这种君王称为“一夫”,他认为“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不仁不义的君主根本不值得臣子去效忠,因此,在儒家的理念中,对君王的要求是很高的,且各类关系中,义务是属于双方的,只有“君使臣以礼”,臣子才会“事君以忠”。父子关系中,儒家虽然一再强调“孝”,但是也有一个前提——“父慈”。非血缘的人际关系中,必须做到的就是“信”——诚信。这样看来,“至善”是属于每一个人的追求了,而“君子”的至善境界必然是最难达到的。
古时的统治者可称为“君子”,后来,这个词的含义扩大了,代指有良好品行的人。对于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而言,成为“君子”是毕生的追求,他们终其一生都在追寻“止”,追寻一个理想的栖身之所。古诗中,经常看到古代读书人发出生不逢时、明珠暗投的感慨,实际上,正是因为没有“止于至善”的缘故。那么,古人追求的“至善”,具体的标准是什么呢?《左传·襄公二十四年》里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所谓的“三不朽”大概能够代表“至善”。“立德”就是树立一种德行,而且必须有始有终,表里如一,这是最难的。历史上做到的有:伏羲、神农、黄帝、尧、舜、禹、成汤、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孔子、王守仁等。“立功”,就是有显著的事功,做到“立功”的有:禹、后稷、萧何、曹参、房玄龄、杜如晦、郭子仪、李光弼、韩世忠、岳飞等。“立言”是指有所记述,包括司马迁、班固、韩愈、欧阳修、李白、杜甫、苏轼、黄庭坚等。能综合“三不朽”的,大概只有孔圣人和王阳明了。历史上存在过那么多的人,又有几个能完成不朽的事业呢?于是,中国古代大多数知识分子就陷入了“求不得”的旋涡中,痛苦不已,无法自拔。少数豁达之人才能自我排解,如陶渊明摆脱了官场的藩篱之后说“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对于他而言,回归自然就是“至善”。
今天,《大学》里的智慧仍然能指点迷津。每个人必然有一个最高理想,明了自己一生的目标,这就是“知其所止”;而后,应该拿出“切磋琢磨”的恒心和耐心,才能“止于至善”。借用王国维先生的“三境界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便是“知其所止”;“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便是对“至善”的追求;苦心经营之后,最终守得云开见月明,便是达到“至善”——“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