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启蒙运动

启蒙运动通常是指发生在1789年法国大革命至18世纪初期的一场理性主义的文化运动，由于这场运动持续了几乎整个世纪，因此，可以说18世纪的法国也是一个启蒙时代（Siècle des Lumières）。这场启蒙运动从思想哲学领域开始，覆盖了自然科学、医学、政治经济学、伦理学、历史学、教育学等多个知识和思想领域。启蒙运动从宣扬自由与理性开始，其倡导者就是这个时代的文化批评家、宗教怀疑派、政治改革家、科学家等，这些启蒙思想家视自己为大无畏的文化先锋，他们运用理性思辨和科学知识勇于质疑权威与传统教条，与以前继承下来的，把人们引向黑暗和蒙昧的宗教束缚、引向欺压和不平等的君主权威宣战，他们提倡摆脱传统的监护人——教会和君主政权的辖制，用理性和批评意识进行独立思考，强调多元论和相对主义，也强调个人主义的发展和普世人类进步的观念。恰如埃玛诺埃尔·康德（Emmanuel Kaut）为启蒙所下的定义：“启蒙就是让人从他本身的未成熟状态走出来（未成熟状态就是人在没有他人的指引下不能运用自己的智慧）。启蒙时代的思想先锋呼吁人们勇于质疑权威和传统教条，运用理性思考建立独立于宗教和皇权之上的知识体系，以科学和理性建立人类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道德、美学等新的思想体系。他们倡导自由平等，提倡建立民主法治的社会。

启蒙时代的思想根源可以追溯到早期英国思想家洛克，他关于宗教和世俗政府的批判性思考引发后世启蒙思想家进一步的思考。一个多世纪以前笛卡儿的一句格言“科学上为理性是从”，也为18世纪的启蒙思想和理性精神奠定了基础。哥白尼等天文学家对日心说的论证引发人们质疑中世纪以来的神学、伦理学和演绎逻辑。同时，自然科学和考古文化学的发展从思想与信仰层面彻底击垮了天主教与王权共同宣扬的君权神授。18世纪后期，法国在路易十六统治下连年遭遇战争，经济受挫，民不聊生，更加深了此期的人们对政府和宗教的反叛之情。同时，在社会思想领域出现了一大批以孟德斯鸠、伏尔泰、让-雅克·卢梭等人为首的理性主义思想家，狄德罗（图1-14）在《百科全书》中指出：“理性是人类认识真理的能力……人类的精神不靠信仰的光亮帮助而能够自然达到一系列真理。”[29]这些论点代表了启蒙时代思想家们的主要精神。

图1-14 百科全书派领袖狄德罗肖像

一、启蒙运动对着装观念的影响

启蒙运动对法国乃至人类社会历史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从人类知识认识的角度讲，启蒙运动使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脱离了宗教神学的影响，产生了真正的科学学术研究体系，为自然主义科学研究的方法、历史与哲学学科的创立以及文化史研究的范式做出了最初的规范，为近现代科学与哲学学术研究的发展奠定了根基。从人类社会政治体制发展的角度讲，启蒙运动为法国大革命和美国独立战争提供了思想框架，促使人类的社会体制开始由君主专制向民主共和政体转变，导致了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兴起，加速了社会的民主化。同时，启蒙运动也极大地改变了人们的自我意识和着装观念。启蒙运动令人类享有更多的民主自由和人权，也使人类具有更多自由思考的意识，更多关注个体价值的表达与实现。启蒙思想否定了出身和家世是个人价值和才能的检验标准，而经过个人努力后获得的财富和学识被看重，这种人本主义的思想使人更多地关注自身的价值，因此，最能体现人的身份地位、思想意识、审美品位的仪态外表获得极大的关注，并且人们对衣着外表的要求不再是彰显财富地位的华丽，而是彰显个性和涵养的品位。恰如美国社会学家卡琳·A.伍思特所说：“（18世纪在法国人中）这种自我风格化思想的流行促成了个性化表达的需要……个性是外在延伸到衣着、香味及环境的东西，所有这些为自我建构做出了必要的贡献，对女性来说尤其如此。”[30]总之，启蒙运动的民主自由思想改变了人们的自我意识，人们开始关注自我形象的建构，使服饰与人们身体、身份、性别的关系更加紧密，这直接促进了18世纪服饰文化的多样化与个性化发展。

二、启蒙运动对女性的影响

启蒙运动的诸多社会历史意义之一是提升了女性的社会地位。启蒙运动和先锋思想家从身体、身份与两性关系的多重角度对女性进行了重新定义，本着理性民主与自由解放之精神，启蒙运动的诸多改革观念直接或间接地对18世纪女性与女性服饰文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引发了与大革命几乎同期发生的女装近现代化变革。

首先，启蒙运动为提高女性社会地位创造了平台。在孕育启蒙运动的沙龙中，女性不但能接触和学习先进的思想文化知识，而且女性的社会地位和社交能力得到了普遍认可。18世纪的启蒙思想通过信息交流、思想交锋、集体批评、讨论合作等社交形式孕育在沙龙中，而女性作为绝大多数沙龙的主持人运用娴熟的交际能力和优雅的性格魅力在激烈批评和彬彬有礼之间保持着沙龙的平衡，“女性的温和足以保持沙龙的和谐……妇女在沙龙中占有主导地位（图1-15），沙龙是有别于其他知识分子社交形式的地方，正如美国女历史学家德娜·戈德曼（Dena Goodman）指出的，一个沙龙的名望首先取决于其女主人。”[31]足见，女性在沙龙中发挥着极大的影响力。除了娴熟的社交能力，女性也拥有足够的智慧和知识，这使她们能胜任沙龙女主人的职位，18世纪的著名戏剧家马蒙泰就喜欢将自己的悲剧作品读给女性听，他认为她们能够使他的作品风格更温和、更宜人、更具吸引力。他说：“她们的批评就像许多道光柱打在我身上，照亮了我。”卢梭则说：“和一群哲学家讨论道德问题不如和一个巴黎的美妇人讨论。”[32]当然，女性在沙龙中的影响力不仅仅体现在女性娴熟的社交平衡能力和聪慧的知识理解能力上，还因为女性为这种新的社交文化提供了批评精神合法化的保障。发生在1754年的事件充分地说明了女性对自由理性时代精神的支持与保护能力。让·勒朗·达朗贝尔（Jean le Rondd'Alembert）[33]三次竞选法兰西学院院士，皆因其发表反政府反教会的启蒙思想言论而遭失败，后来经过达朗贝尔经常参加的沙龙女主持德·苔芳夫人为之活动和拉票，才当选为法兰西学院院士。此外，沙龙女主人们也曾经为撰写《百科全书》的狄德罗、《论法的精神》的孟德斯鸠、《社会契约论》的让-雅克·卢梭提供过政治保护，特别是在法国大革命的动荡日子里，沙龙中的女主人为保护倡导革命的社会思想家做出了很多积极的贡献，同时，沙龙也成为女性展现社会影响力的舞台。正如瓦·托尔尼乌斯所说：“沙龙所产生和起到的不仅是社会消遣，而是统治阶级的全部文艺的和政治的生活都在它们的舞台上演出。沙龙是洛可可时代的统治权威，而女性则是其中的专制女王”。[34]同时，也正是在启蒙运动的沙龙中，女性的知识得到了丰富，女性的思想被激活，女性的社会地位和作用被承认和重视，女性真正发出了自己的历史声音。另外，受到启蒙运动思想影响的女性也开始主动地思考和审视自己的社会地位，重新建构自己的社会形象，启蒙运动带给女性与女性文化的极大影响在18世纪下半叶法国女装的变革中得到充分的展现。

图1-15 18世纪法国若弗兰（Geoffrin）夫人主持的沙龙

其次，启蒙运动为女性身体解放和两性关系平等做出了努力。作为人性自由解放的一部分，女性的身体和两性关系直接成为启蒙运动中诸多思想家关注的焦点。首先向父权制社会和两性不平等关系发起攻击的是孟德斯鸠，他在《波斯人信札》中通过讽刺波斯妻妾成群的社会现象，讽刺丧失道德伦理的法国旧制度和女性被沦为情欲工具的现状。在他的另一部作品《论法的精神》中，孟德斯鸠直指女性服饰的奢侈现象，剖析女性并不是奢侈的主体，而是奢侈行为的对象，是有闲阶级父权或夫权制的炫耀客体。伏尔泰则对女性的能力和地位给予极大的肯定，他指出18世纪的女性统治了欧洲几乎所有世袭制王国，她们的思维能力和统治能力绝不亚于男人。启蒙运动中“百科全书派”的领袖狄德罗是主张男女平等的典型代表。在他1749年的著作《关于盲人的书信》（Lettre sur les aveugles）中就涉及他对女性身体与思想关系的关注，他认为“相对男性来说，女性的身体对思想的影响作用非常之大……由于女性身体器官的纤弱敏感和她们对社会的较大依赖性，女性是脆弱和多愁善感的；这也是她们喜欢撒娇、虚荣、欺骗、好奇、任性的原因，这些是所有女性共同拥有的秘密”[35]。狄德罗关于女性身体和思想的密切关系分析直接将女性身体与服饰之间的关系变成社会关注的焦点。特别是在1772年狄德罗发表的《论妇女》中，他更加关注服饰的压迫与束缚对女性身体健康造成的影响，以及妇女身体健康对孕育下一代，及法国人种进化的深远意义与影响。他在文章中猛烈地抨击了紧身胸衣、裙撑等服饰对女性健康的损害，并为法国后代人口的健康状况深感忧虑。在狄德罗的另一本论著《爱弥儿》（E m il）中，他谈及女性对孩童教育所起的重要作用，他提倡为了教育和引导下一代，女性应该接受良好的教育。以上这些思想家对女性身体解放和两性平等化的关注和呼吁，极大地推动了女性解放的步伐。

综上所述，启蒙运动倡导的民主自由精神使人成为具有独立思维意识和尊严的个体，人们开始关注自我形象的塑造，关注服饰的独特性与个性化表达。服装作为人类思想的外在出口，成为时代启蒙思想与批判精神的直接表达。18世纪后期服饰中体现的人文精神、民主思想、两性平等、健康观念等社会思想皆出自启蒙运动。另外，启蒙运动从身体、身份和性别关系等角度关注或影响了18世纪法国女性社会生活，倡导了女性的自由和解放，孕育了女性主义在18世纪法国的萌芽。启蒙运动对女性社会生活和思想观念产生的极大影响在18世纪法国女装中得到充分的彰显。女性在18世纪中后期开始的服饰便装化趋势中身体得到少许释放，在法国大革命前后流行的新古典主义服装样式中摆脱了紧身胸衣与裙撑等服饰对身体的束缚，女性社会身份的提升在18世纪下半叶女装的多样化与功能化中得到体现，两性社会关系的和解与差异则通过服饰文化中表现出的女装男性化、男装先锋化、两性服饰文化分野的现象被彰显出来。服饰是时代思想最深沉也是最鲜明的反映，启蒙运动对女性问题的探讨和关注，在服饰文化中得到彰显，也得到全新的演绎，启蒙运动带给18世纪法国女装文化的影响和冲击是深远而不容忽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