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弃的鱼人儿
安诺德Mathew Arnold
来呀,亲爱的孩子们,让我们走吧;
下呀,下到海底。
现在我的兄弟们在港口叫唤;
现在大风向岸那边吹去;
现在盐潮向海那边流卷;
现在疯狂的白马在浪里
呼着,揉着,忽上忽下地游戏。
亲爱的孩子们,让我们走吧。
这条路,这条路。
在你们走以前叫她一次。
再叫一次。
用她听熟的声音:
“马佳莱蒂!马佳莱蒂!”
孩子们的声音应该打动
母亲的耳朵(再叫一次):
孩子们的声音,苦的发狂,
她一定会回来的。
叫她一次,再走吧。
这条路,这条路。
“亲爱的母亲,我们不能停留。”
那疯狂的白马恼了似地吐沫,
马佳莱蒂!马佳莱蒂!
来呀,亲爱的孩子们,来到海底。
不要叫了。
向那白墙的城市看末一眼,
还有那风滩上的小灰教堂。
然后下去。
你们就叫上一天她也不来。
来吧,来吧。
亲爱的孩子们,我们听见
港上甜蜜的钟声不是昨天?
在我们藏身的洞穴,
穿过波浪的起伏,
一座银钟的遥远的声音?
风在寒冷的深洞安息,
在这里砂砾铺了一地;
在这残了的光亮摇曳;
在这里溪边咸臭的苇子拂摆;
在这里海兽团团排开,
围住它们草原的泥塘吃喝;
在这里海蛇蜷曲而又纠结,
水里晒干它们的鳞甲
在这里巨鲸驶过,驶过,
船一样地驶过,眼睛不闲,
永在周游世界?
什么时候音乐到了这边?
亲爱的给孩子们,不是昨天?
亲爱的孩子们,不是昨天
(再叫一次)她走了一个遥远?
从前她和你们和我,
坐在海心的金红宝座上面,
顶小的就坐在她膝盖上面。
她梳理着他晶晶的头发。
就听远远的钟声摇摆了下来。
她叹息,隔着清澄的绿水往上望。
她说:“我一定要走,因为我的亲戚
今天全在岸上的小灰教堂祷告。
人间一定是复活节——唉!鱼人儿,
我却和你们在这儿消磨我可怜的灵魂。”
我说:“去吧,亲爱的心肝,穿过浪涛去吧。
做完祷告,再回到这仁慈的海穴。”
她微笑,她穿过港口的海水上去。
亲爱的孩子们,不是昨天?
亲爱的孩子们,我们不已孤独了好久?
“海起了波涛,小孩子全在呻吟。”
我说:“人世的祈祷真长。
来,”我说,于是我们穿过港口的海水上去。
我们上了岸,走过开满
海丁香的沙滩,来到白墙的城市。
穿过静静的,铺着石头的窄街,
来到有风下来的山头的小教堂。
从教堂传来一群人祈祷的呢喃,
然而我们站在外面刮来的冷风里面。
我们爬上雨蚀了的坟墓,石块,
她坐在柱子旁边;我们看的清清楚楚:
“亲爱的心肝,”我说:“我们孤单了好久。
海起了波涛,小孩子全在呻吟。”
然而,唉,她绝不看我一眼,
眼睛封在那本神圣的书上。
牧师高声祷告:门又关住。
走吧,孩子们,不要再叫了。
走吧,走吧,不要再叫了。
下,下,下,
下到海底。
她坐在营营的城市的纺车旁边,
高高兴兴地歌唱。
听呀,听她在唱:“噢,喜欢,喜欢,
看着营营的城市,弄玩具的乖乖,
牧师和钟和圣泉,
我纺线的轮子,
快乐的阳光。”
于是她一心歌唱,
高高兴兴地歌唱,
直到纺锤落下手,
嗡嗡的轮子停住。
她偷偷来到窗口,望着沙滩,
望完沙滩又望海;
眼睛凝成一根线;
有时是一声叹息,
有时是一滴眼泪,
从忧悒的眼睛,
和忧沉的心怀,
一声长、长的叹息,
想起一个小鱼人儿姑娘奇怪的冷眼,
和她金发的熠耀
走呀,走呀孩子们。
来吧孩子们,下来。
盐湖向海那边翻滚。
城市的灯也亮起来。
她要从睡梦惊起,
一阵暴风撼动门户,
她要听着风吼,
要听着浪号。
浪在我们上面漩吼,
而我们要看
琥珀的屋顶,
珠子的地板,
唱着,“这儿来过个人儿,
然而她呀三心二意。
孤零零的永久是
那些海的皇帝。”
不过,孩子们,到了半夜,
风柔柔吹来;
月光如洗;
春潮正当低落;
从荆棘满怀的高原
芬芳的空气向海这边送来;
高山轻轻给漂白的沙上
扔下一片阴影:
我们便快快爬上
小小的海湾,
静静的耀眼的沙滩,
和发亮的海草的堤岸,
潮水退了在干。
我们要从沙滩瞭望
那安息的白城,
山边的教堂,
然后回到海底,
唱着,“那儿住着个可爱人儿,
然而她呀寡情无义。
她撇下永久孤零零的
那些海的皇帝。”
译者注:
译这首叙事诗的时候,我远在学校读书,如今只一转眼,却已是七八年了。从前译了些东西,自己总当作练习,随手就抛在一边,有些丢了,例如爱伦·坡的短篇小说,往年我最心爱的一个作家,译了好几篇,自己还模仿了一篇,然而如今随着乱纸,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因为是练习,我也就绝少加意。如今翻检旧书堆,看见两页小说(一篇名字叫做《天使》的短篇小说,是否发表过我都不记得了;老天爷!)稿纸的背后,有一首未曾发行的长诗,原来是我翻译的《被遗弃的鱼人儿》。安诺德这名字和我生涩许久了,尤其是他的诗,希腊味儿重,道德气味更重,我早就没有温习他了。但是这首叙事诗,我却比较欢喜,虽说当时做学生,我遇见一位“诗人”教授,讲解很坏。我说他讲解很坏,因为他把干燥的注释送给学生,却把“诗”留给自己。唯其他是一位诗人,我才格外愤慨。大约就在他低头讲书的时候,我用自来水笔译出这首长诗,倒像记笔记似的。
现在我照原诗分了三行,重抄一过,只为留下学生时代一个小小的纪念。年月过的那样快,对着这模糊的字迹,简直不相信是自己的工作。往年偶尔择出一两首诗发表,曾经得到朱湘的夸奖,我引为莫大的荣誉。现在一切,真是恍若隔世了。
(载1935年7月7日《北平晨报·北晨学园副刊 诗与批评》第5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