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健吾译文集·第十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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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遗弃的鱼人儿

安诺德Mathew Arnold


来呀,亲爱的孩子们,让我们走吧;

下呀,下到海底。

现在我的兄弟们在港口叫唤;

现在大风向岸那边吹去;

现在盐潮向海那边流卷;

现在疯狂的白马在浪里

呼着,揉着,忽上忽下地游戏。

亲爱的孩子们,让我们走吧。

这条路,这条路。

在你们走以前叫她一次。

再叫一次。

用她听熟的声音:

“马佳莱蒂!马佳莱蒂!”

孩子们的声音应该打动

母亲的耳朵(再叫一次):

孩子们的声音,苦的发狂,

她一定会回来的。

叫她一次,再走吧。

这条路,这条路。

“亲爱的母亲,我们不能停留。”

那疯狂的白马恼了似地吐沫,

马佳莱蒂!马佳莱蒂!

来呀,亲爱的孩子们,来到海底。

不要叫了。

向那白墙的城市看末一眼,

还有那风滩上的小灰教堂。

然后下去。

你们就叫上一天她也不来。

来吧,来吧。


亲爱的孩子们,我们听见

港上甜蜜的钟声不是昨天?

在我们藏身的洞穴,

穿过波浪的起伏,

一座银钟的遥远的声音?

风在寒冷的深洞安息,

在这里砂砾铺了一地;

在这残了的光亮摇曳;

在这里溪边咸臭的苇子拂摆;

在这里海兽团团排开,

围住它们草原的泥塘吃喝;

在这里海蛇蜷曲而又纠结,

水里晒干它们的鳞甲

在这里巨鲸驶过,驶过,

船一样地驶过,眼睛不闲,

永在周游世界?

什么时候音乐到了这边?

亲爱的给孩子们,不是昨天?

亲爱的孩子们,不是昨天

(再叫一次)她走了一个遥远?

从前她和你们和我,

坐在海心的金红宝座上面,

顶小的就坐在她膝盖上面。

她梳理着他晶晶的头发。

就听远远的钟声摇摆了下来。

她叹息,隔着清澄的绿水往上望。

她说:“我一定要走,因为我的亲戚

今天全在岸上的小灰教堂祷告。

人间一定是复活节——唉!鱼人儿,

我却和你们在这儿消磨我可怜的灵魂。”

我说:“去吧,亲爱的心肝,穿过浪涛去吧。

做完祷告,再回到这仁慈的海穴。”

她微笑,她穿过港口的海水上去。

亲爱的孩子们,不是昨天?


亲爱的孩子们,我们不已孤独了好久?

“海起了波涛,小孩子全在呻吟。”

我说:“人世的祈祷真长。

来,”我说,于是我们穿过港口的海水上去。

我们上了岸,走过开满

海丁香的沙滩,来到白墙的城市。

穿过静静的,铺着石头的窄街,

来到有风下来的山头的小教堂。

从教堂传来一群人祈祷的呢喃,

然而我们站在外面刮来的冷风里面。

我们爬上雨蚀了的坟墓,石块,

她坐在柱子旁边;我们看的清清楚楚:

“亲爱的心肝,”我说:“我们孤单了好久。

海起了波涛,小孩子全在呻吟。”

然而,唉,她绝不看我一眼,

眼睛封在那本神圣的书上。

牧师高声祷告:门又关住。

走吧,孩子们,不要再叫了。

走吧,走吧,不要再叫了。


下,下,下,

下到海底。

她坐在营营的城市的纺车旁边,

高高兴兴地歌唱。

听呀,听她在唱:“噢,喜欢,喜欢,

看着营营的城市,弄玩具的乖乖,

牧师和钟和圣泉,

我纺线的轮子,

快乐的阳光。”

于是她一心歌唱,

高高兴兴地歌唱,

直到纺锤落下手,

嗡嗡的轮子停住。

她偷偷来到窗口,望着沙滩,

望完沙滩又望海;

眼睛凝成一根线;

有时是一声叹息,

有时是一滴眼泪,

从忧悒的眼睛,

和忧沉的心怀,

一声长、长的叹息,

想起一个小鱼人儿姑娘奇怪的冷眼,

和她金发的熠耀


走呀,走呀孩子们。

来吧孩子们,下来。

盐湖向海那边翻滚。

城市的灯也亮起来。

她要从睡梦惊起,

一阵暴风撼动门户,

她要听着风吼,

要听着浪号。

浪在我们上面漩吼,

而我们要看

琥珀的屋顶,

珠子的地板,

唱着,“这儿来过个人儿,

然而她呀三心二意。

孤零零的永久是

那些海的皇帝。”

不过,孩子们,到了半夜,

风柔柔吹来;

月光如洗;

春潮正当低落;

从荆棘满怀的高原

芬芳的空气向海这边送来;

高山轻轻给漂白的沙上

扔下一片阴影:

我们便快快爬上

小小的海湾,

静静的耀眼的沙滩,

和发亮的海草的堤岸,

潮水退了在干。

我们要从沙滩瞭望

那安息的白城,

山边的教堂,

然后回到海底,

唱着,“那儿住着个可爱人儿,

然而她呀寡情无义。

她撇下永久孤零零的

那些海的皇帝。”


译者注:

译这首叙事诗的时候,我远在学校读书,如今只一转眼,却已是七八年了。从前译了些东西,自己总当作练习,随手就抛在一边,有些丢了,例如爱伦·坡的短篇小说,往年我最心爱的一个作家,译了好几篇,自己还模仿了一篇,然而如今随着乱纸,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因为是练习,我也就绝少加意。如今翻检旧书堆,看见两页小说(一篇名字叫做《天使》的短篇小说,是否发表过我都不记得了;老天爷!)稿纸的背后,有一首未曾发行的长诗,原来是我翻译的《被遗弃的鱼人儿》。安诺德这名字和我生涩许久了,尤其是他的诗,希腊味儿重,道德气味更重,我早就没有温习他了。但是这首叙事诗,我却比较欢喜,虽说当时做学生,我遇见一位“诗人”教授,讲解很坏。我说他讲解很坏,因为他把干燥的注释送给学生,却把“诗”留给自己。唯其他是一位诗人,我才格外愤慨。大约就在他低头讲书的时候,我用自来水笔译出这首长诗,倒像记笔记似的。

现在我照原诗分了三行,重抄一过,只为留下学生时代一个小小的纪念。年月过的那样快,对着这模糊的字迹,简直不相信是自己的工作。往年偶尔择出一两首诗发表,曾经得到朱湘的夸奖,我引为莫大的荣誉。现在一切,真是恍若隔世了。


(载1935年7月7日《北平晨报·北晨学园副刊 诗与批评》第5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