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结语
据以上详细的介绍,可以看出:在二战结束前,费孝通心中已经存了一个疑惑、一个关切: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的灾难,战后要建立一个什么样的世界秩序?尤其是当技术使地球变小,“地球上人们的生活正变得如同家里人一样:痛痒相关、休戚相系”,这时原先相对封闭的小群体,如何融合成一个大人群。费孝通最初的理想是在全球范围内能实现罗斯福高举的“四大自由”。在制度形态上,他期待美国“新政”的路可以走得通,可以从政治民主进一步实现经济民主。“邦各有其道”。苏联“经济民主已达到了某个程度”,“已经做到了人人有工做,有饭吃,生产分配都达到合理的地步”,二战中苏联之所以得到了人们的鼎力支持,就是因为“苏联的政权给普通人民解决了贫困”,苏联的“政治民主也许还不如美国,但是他们是会进步的”。费孝通希望战后美苏合作,共同促进“平民的世纪”的到来。可是,战后世界秩序却演变到美苏争霸,两大世界对立。费孝通最初倾向于从文化解释“美国民主的弱点”。他指出美国的移民和拓殖文化,养成了美国人民的消极的个人主义,厌恶政府干预,缺少积极的政治责任感。不尊重传统,地理和文化上的“孤立主义”,缺少社会责任感。还有1929年的经济危机造成了美国人心理上的焦虑和不安全感,这导致美国人强烈的反苏情感。1948年后,很明显,费孝通偏向了“另外一套理论”:“欧美民主所标榜的自由并不是全体人民的自由,而是少数人的自由。……在资本主义国家,政治民主不过是一种烟幕……政治民主如果要威胁到资本主义经济中的特权阶级,这个阶级就会破坏民主。”他认为美国民主政治已经完全被资本势力把持了,资本可以通过媒体操纵民意,美国政策的变化只能等待平民和资本冲突的尖锐化,等待经济危机的爆发。美国的经济模式是不能长久维持的。这就是为什么当他的老师、同事潘光旦和吴景超参与到同仁杂志《新路》的创办时,费孝通不在这个圈子内,而是常在多少与《新路》杂志打对台的《中建》杂志发文章。
这种对世界秩序,对经济制度、政治制度的看法,对费孝通的中国研究及他对中国政局的看法,会有什么影响,还有待进一步研究。但是对美国和西方文化缺陷的认识,激发了费孝通对本土文化中有价值的内容的探寻和思索。这一点我们会在后面的文章中(“‘文化自觉’的萌芽:《中国社会变迁中的文化结症》的文本分析”)具体讨论。对美国政治的解读似乎也影响到了费孝通对中国政治的期望。
1949年1月下旬,受中共邀请,费孝通和张东荪、雷洁琼等赴西柏坡,商讨成立联合政府。费孝通描述这次旅行,“和我们同一方向,远远近近,进行着的是一个个、一丛丛、一行行,绵延不断的队伍。迎面而来的是一车车老乡们赶着的粮队,车上插着一面旗,没有枪兵押着;深夜点了灯笼还在前进,远远望去是一行红星——这个印象打动了我,什么印象呢?简单地说:内在的自发的一致性。……什么东西把他们交织配合的呢?是从每一个人心头发出来的一致的目标,革命”。这个场面当年一定深深感动和震撼到费孝通,五十年后费孝通还在文章中提到它,“这个景象强烈的震撼了我的心,我被这股‘人民的力量’所折服”。
8月,费孝通参加了新政权下的北平各界代表会议。费孝通在文章中记录下了当时的感想:“我很早就听过民主这两个字。民主究竟是怎样的呢?除了书本知识之外,还是不大明白。六年前,我到美国去做文化联络工作,我开始研究这问题。……回国以后写了一本书叫《初访美国》。我当时以为我明白了民主了,但是再看看又不太对劲了。民主和资本主义之间有不能调和的矛盾。于是我想我所追求的民主,大概并不完全如此的罢。……战后的英国给我的印象的确很深,刚从官僚资本统治下的区域出来看到有条不紊的配给制度,印象怎能不深?……又写了一本书:《重访英伦》。我那时说,美国的民主成分很浅,英国则差不多了。但是往下看,又不对劲了。……我们知道民主这个名词已经30多年,我追求要了解民主也已经有6年多了,但是所得到的还是似是而非的东西。最近这6天,我上了一堂民主课。”“共产党要实现民主,我很老实说,在参加代表会议之前,我是不太敢相信的。……我踏进会场,就看见很多人,穿制服的,穿工装的,穿短衫的,穿旗袍的,穿西服的,穿长袍的,还有一位戴瓜皮帽的——这许多一望而知不同的人物,会在一个会场里一起讨论问题,在我说是生平第一次。这是什么意思呢?……代表性啊!……这许多人并不是由市民普选来的……但是试问英美哪一个议会能从普选中达到这样高度的代表性呢?我们要的是选举的形式,还是高度代表性的事实呢?”“北平各界代表会议只是中国民主的起点。它教育了我。”我相信这文字表达的是费孝通当时的真实感受。
30年后,费孝通再次访美、访英。在《访美掠影》结尾,费孝通又从美国的能源危机扯到“信心危机”。他说美国总统卡特在一篇演讲中说,“美国真正的问题不是在能源危机,而是在信心危机。……信心危机就是广大人民对当前的政府以及政治制度丧失了信心”。我不知道这段话表达了费孝通多少真实想法。费孝通似乎总对英国偏爱些。他说,“英国同美国还是有点不同,究竟是老牌。‘老牌’是指有个骄傲的灵魂”。“《重访英伦》里对工党新政的期望,没有成为历史事实,可是他们在战后所开创的种种社会福利,在这几十年却已融入了英国的传统。”费孝通在1988年为《外访杂写》选集写序言时,重提这四五十年心里一直存着的一个疑问:“这个世界上这么多人怎样能和平相处,各得其所,团结起来,充分发挥人类的潜力,来体现宇宙的不断发展?这是个大题目,人类发展到这个时候,看来不解决这个问题,说不定会出现巨大的灾难。”1994年,费孝通重编外访杂写文集,这时苏东社会主义集团已经解体,纷纷向西方市场经济转型。费孝通在后记中说,“从本世纪三十年代到八十年代,这50年从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前不久到冷战结束前不久,正是世界新旧秩序的交替时期。看来从西方工业革命开始所建立的这个世界秩序,经过两次世界大战行将结束,新的秩序究竟是什么样子,这时也还难说,在这个交替时期所看到得,在今天来说都已带着历史陈迹的味道。……但是我还是相信尽管往事如烟,新的世界还是要在这片旧的底子里生长出来得,而且也许正式要在解决旧秩序的矛盾里发芽……历史的长流是割不断的”。这后记似乎在说,“两大世界”结束了,但是旧的矛盾还在,新的世界秩序还是无解。若我们相信这是延续了几十年,费孝通到晚年还关注的中心问题,那“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这一文化表述,这样的“文化自觉”,就要放到解决旧秩序的矛盾的可能制度选择中(邦各有其道),才能评价其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