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杂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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帽不离头的文豪

不论炎夏或者严冬,不论白天或者夜间,不论家居或者旅行,他的头上总有一个帽子,不是呢制的睡帽(Nightcap),定是绒制的头巾(Skullcap)。他——他就是法国近代的大文豪法郎士 今通译阿纳托尔·法朗士,法国作家、评论家、社会活动家。(Anatole France)——小说家、讽刺家兼评论家,生于公历一八四四年,卒于一九二四年。

他非独喜好戴帽,并且喜好躺卧。他的帽子,好歹颜色不同,形式新旧不一,据说有好几百顶,东丢西掼地都在卧室中。他的床铺,更加糟了。他的床上,除了枕垫被服之外,还有围巾,还有布头;大的小的,破的烂的,统统堆在那边。他这种好堆好掼,疏怠的“态度”,不是天性,而是习惯。他的父亲,是开设旧书铺的老板——家眷就在楼上。他幼时无人领带。常常独自一人跌跌倒倒地,颠颠仆仆地在铺中东奔西走。他所见到的,见惯的,无非乱堆之物,无非乱掼之物——刚巧收进来的,或者好久卖不出的旧书。他那个帽不离头的习惯,也是幼时得到的。来掏旧书的顾客,决不与老板行脱帽礼;老板的小儿子更不必与顾客行脱帽礼。他从小戴惯了帽子,所以到老不能除去。

他的喜好躺卧,不是有病,不是身体不好。他自己极健,他最恨别人生病。一天,他的书记白乐生(Jean Jacques Brousson)忽然晕倒,病人尚未十分清醒的时候,他就说道:“请你不再把这种晕厥的情形,发现在我的面前。我所以爱我的书记,因为他体健不病。倘然将来有相似之事发生,那末我对于他的感情,一定要减轻了——一定要冷淡了。”白氏插嘴问道:“倘然我再发晕,你怎样办呢?”他全不迟疑的答道:“我就不是你的雇主了——我只好请你不再到我这里来了。”

法郎士不问病,不吊丧。他说道:“我不爱生病的人;他人苦恼,使我心痛。”他好女色,但是遇见了面如土色的妇人,不论他怎样美,他必然远避。

他的好色,并不高尚,并不上等。他喜欢“实事求是”,在街道上做买卖。他不玩“家”妓,而玩“街”妓——他五六十岁的时候,还要打野鸡。他常常被警察拿住;到了警署,他拿出名片来,他们一定放他回家。不过他们见他到署里来得太勤了,所以为他起了一个诨名,叫作“一种萨提儿”(Espece de Satyre)(即色鬼或色情狂者)。他对于女子的观念是这样的:“不论哪一个年少的妇女,总是好的,美的;但是先要把她送入洗澡室,再要把她送至牙医处。”

他到了年老,灰色胡须一大把的时候,对白氏这样说道:“他们都赞美我的学问,但我除了恋爱之外,别的学问,我不再注意。人生是短的;读书过多,实不必要。我现在所要专心研究的是恋爱。可惜我不能将爱神所暗示的,用我的笔明明白白地写出来!悲哀的虚饰,满布于我国文学中——这种虚饰较中世纪拷问异教徒(Inquisition)的制度更加愚鲁,更加残苛,更加罪恶。”

据此可知他很有意写些色情文章,但是他没有写,他不敢写。他的著作,全是规规矩矩的。他的剧本,我没有读过;我只知道三种名称:(一)《高陵处(地名)的新娘》,(二)《娶哑妻者的喜剧》,(三)《人只能试》。他的演讲,集成一册,叫作《未明之晓》;我也没有读过。他的小说最多,英译本有二十三种。我对于法国文学,已经“抛弃”了好多年,现在不能把它们完全写出来,我只记忆下列各种:(一)《编织柳枝细工的妇人》[其中之贝齐赉(人名)性情骄慢而轻视博学的丈夫,即指法氏的发妻而言。旧时法人之妻,常以“乌龟”(Cuckold)骂他们的丈夫,但法氏在本书中并未提及此称]。(二)《友人的书》,(三)《细小的毕立(人名)》,(四)《生命之花》(这三册书,都是自述,说他幼时怎样瘦弱,怎样怕羞,怎样避生人而就书本)。(五)《班关岛》,(六)《贝道克(人名)皇后》,(七)《天使之叛》,(八)《神明之渴》(这四种是讥讽小说,暗骂大革命时的荒唐行为,加附一个主旨:正义之建立,决非残杀所能)。(九)《高拟亚(人名)之意见》(批评本国政治与政客)。(十)《葛兰克皮叶(人名)》(述穷人之各种痛苦,例如不能沿街求乞,不能明取暗偷,不能在桥下睡眠)。此外如《笪伊施》(言感化娼妓之难)与《鲍纳(人名)之罪恶》(言一好书成癖之老人),我国十余年前,颇多读者,不过,我至今没有把它们细细的研究——真荒唐呀!

法郎士所著的书,无不畅销。他所得的版税,真是不少。他自己建造的赛伊德别墅(Villa Suid)想系由版税而成。赛伊德别墅中有一间精美的浴室,他并不以为洗澡之用;他把它作为收纳本国人或外国人赠送到的书籍之用。他每日得到的赠书有好几十种,他不开封,也不翻阅,一概堆在浴室中。等到房间堆满了,他嘱咐售旧书者来清除;售旧书者每次付他五十佛郎(Franes)以为代价。这种清除,他称为洗澡。

法郎士的轶事,讲述者共有五人:(一)白乐生(即他的书记),(二)葛师鲁(Gsell),(三)赛谷(Segur),(四)高飞克(Goffic),(五)商革时(Shanks)。最后者——商革时——是美国大学教授,生平没有面过法氏,但是他的著作倒是顶好,顶完美。

但他们所讲述者,偏于法氏中年老年的事;少年的事,他们不知道,提得不多。他们五位中,没有一个知道他结婚的日期及发妻的姓名。他们知道法氏在婚姻中,曾经得到一个女孩子,名字叫作葛禄提鲁德(Clothilde),后嫁与西萨利(Psichari)为妻。西亡于第一次欧战中,葛亡于一九一九年。他们的儿子鲁香(Lucien),当法郎士弃世时(一九二四年,十月十二日),曾在床边送终。

据余所知:一八九一年法郎士与其发妻正式离婚。他在一八六四年(前后)结婚,同居已经二十七年了。但是真正的同居不过八载;其他时间中,不过名义而已。他于二十八岁以后,由友人赖梅德(Lemaitre)的介绍,认识一位有才的葛雅非(Caillavet)(姓)夫人。最初葛夫人见他寿头寿脑,很瞧不起他。法郎士与生人讲话,口吃而出言不爽;他又胆小畏羞;所以葛夫人待他全无礼貌。后来葛与他渐渐地亲热起来了——抛弃赖梅德而专重法郎士了。赖梅德是当时文学界之王(Lion,狮)。葛夫人决意另制一“王”,专为一己之用。她为法作种种介绍,帮他写无数杂文——果然把他在文学界的地位提得很高很高。法当然感激,葛亦甚为得意。两人——一个是有妇之夫,一个是有夫之妇——都有弃旧从新之心志。不过葛先生气量大,无论他们怎样“闹”,他假装不见,假装不知——他只顾买他的股票,做他的交易。法夫人到底是女人,气量不大。她一知道丈夫有外遇,愈加吹毛求疵,愈加严密“管束”。到了一八九一年离婚之前,法葛两人要作数分钟的谈话,非想尽方法,亦所不能。所以某日在大大口角之后,法郎士穿了睡衣,戴了睡帽,离开了家庭,离开了发妻,独自一人跑入旅馆;不久,即提出离婚的诉讼。

葛夫人的气量也不大,也极妒忌。法郎士见一个,爱一个。葛时时同他吵闹。后来愈闹愈凶,不得已遂互相分居。法于是时,因友人之招,到美洲去公开演讲。

在半途中,他遇见一个少年女优——其年岁却配他的孙女。他们两人一见如故,马上就爱上了。那个女优与法郎士同进同出,共食共眠,并且女优以法太太自居,而法见了朋友也称她为“内子”。他演讲的目的地,阿根廷(Argentine)共和国,很注重男女之私,不赞成“苟合”行为,所以全体妇女,为礼法所拘,不能来听讲,而男子之来听讲者为数亦属寥寥。此行法氏完全失败。他回到法国之后,葛夫人又与他大闹,大大的责问他,因为阿根廷报纸上曾经登载《法郎氏同法太太来游阿根廷》新闻的缘故。法和声软气地哀求道:“原谅,请恕我!这都是白乐生书记闹的鬼……”语犹未毕,葛法两人即出门乘汽车,作长距离的“兜风”去了。在那一次兜风的时候,我以为他一定不穿睡衣,但是他的睡帽无有不戴的,并且紧紧的戴。

原载一九四四年十一月一日《大众》十一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