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不一定是天生的
文学界常常说道:“作家是天生的,不是人工的。”这句话有例外——不可全信。爱尔兰作家莫鲁 (Moore,名卓治George,生于公历一八五三年,卒于一九三三年)氏,所写的小说有极精者,并且爱读它们的人,世上也不少。但仔细研究他前前后后各种作品,我们知道他们所以成名的缘故,不是因为天才,完全由于人力。他幼时就喜好乱涂乱汰,然而涂汰并非作家造成的主要条件。莫鲁有志学人,善于模仿——这倒是他成功的原因。
他最初学做韵文,曾经印过两册诗集。一册叫作《激情之华》,另一册叫作《无宗教者之诗》。这两个书名,真是惊人!但他们的内容既极平常,而其文字亦不美雅。莫氏自以为他所写的诗全属施温朋(Swinburne)派——勇敢、胆大。然而施氏真诚,莫鲁虚伪;施氏合调,莫鲁不调。两氏的诗,无法比较,不可同日而语。
莫鲁是有余之家的子弟。他常常旅行,到名都,到大邑,到伦敦,到巴黎。当代的小说家,艺术家——法国的,俄国的,英国的——他认识者很多。他非独认识他们的面孔,还要研究他们的作品;非独研究他们的作品,还要他们的文章。他看见别人写了一本忏悔录,自己也就依样葫芦,也来一本忏悔录。他看见写实小说盛行于世,自己就马上动手写那种小说。
他于抛弃施温朋之后,最初效慕的作家,是法人宓瑟 (Alfred de Musset)(生于公历一八一〇年,卒于一八五九年),宓瑟氏是小说家兼戏剧家。他的《忏悔录》,真能感人!莫鲁看上了这本书,马上就写成他冷淡无情的《一青年之忏悔录》。现在这本书,西洋印刷家还年年重版,因为文学界还喜欢看它。为什么我们还喜欢看它呢?因为那个青年,不像一个人,活像一只驴。他的言语,他的行为,都不近情。我们喜欢看那个青年所闹的笑话,不是要看莫氏所做的文章。
后来法国的大作家左拉(Zola)(生于公历一八四〇年,卒于一九〇二年)氏的写实小说,风行全世。莫鲁立即仿效,写成十多册类似左氏的小说。崇拜莫氏者,以为那一本《麦葛傅雷哲传》(Mike Fletcher)是杰作,是真的写实——远胜左氏的作品。我虽没有细细的读过,但我知道它的内容。我觉得他的写实方法和材料,与别人的完全相同。他的写实功夫,并无胜人之处。这就是说:他的学徒的年限,还没有满。
他今天效慕,明天仿造——后来果然自创新法,自成一派。在这个时期,他所写的小说,共有三种——统统完美,统统受人敬服。第一种叫作《迎与送》,第二种叫作《已过之年的记录》,第三种叫作《自状》。
先言第一种:《迎与送》(Hail And Farewell)的背景,是爱尔兰文学复兴。书中所述的人物及逸事,都与那个运动有关系的,并且都是莫尔的经验。在这书中,莫氏的文字甚为明晰;他的方法,也极自然。他采取直陈体(物语体),夹以会话。他所描写的人物个个是活的,件件是真的。并且书中饶于美句,饶于幽默;我们阅读这本书的时候,觉得“手不忍释”。
他用以写这本小说的方法,后来被爱尔兰文学复兴的领袖叶芝(Yeats)知道了。叶氏就采用那个方法,写自己的回忆录(名称《面巾之震抖》。你看莫氏荣耀么?《迎与送》真的是文学名著!
再言第二种:《已过之年的记录》(Memoirs of My Dead Life)是一本很愉快的小说——是一本自古以来没有写得这样巧妙的“淫”书。淫书大概不成文学,但是这本小说确为文学。这本小说的主旨不在导淫而在消遣。它不触犯人,也不教训人。没有毛病的人读了它,决不会出毛病,著者所取的材料,虽然多是“肉欲”的,但同时也是“慎重”的。像这种小说,我们中国没有。可惜我的本子已经遭劫了;否则我想把它翻译出来。
末言第三种:《自状》(Avowals)最初出版的时候,著者不愿意公然发售。他采用的预约法,并且本数有限。本数有限的预约法,是西洋书肆用以推销名著或淫书的。莫氏的新著,为什么要这样发行呢?当时大家以为《自状》继《已过之年的记录》之后,一定是一本“不上大雅之堂”的淫书。所以大家勇勇往往地去购预约券。等到书出版了,大家东翻西阅,找不到半句色情文字。许许多多失望的买客,将原书退还经售处,并且说道:“著者所讲的是文学,我们所要的是色情。普通小说,何必预约?我们不要这本书。我们退货;你还钱。”
其实这是一本英语中数一数二的书籍。著者与艾德门(Edmund)的会话——理想会话——所讲及的果然全是文学,但哪一句,哪一字不能使人发生兴味呢?英语中以会话为主体的小说有好多种,但哪一种及得它来呢?
莫鲁全无著作的天才,因为勤于效尤,善于模仿,竟成一位鼎鼎大名的小说家。可知我们“事在人为”的那一句古话,确实可靠,确实可信。目下我国在高中或大学的青年,大多数攻求科学,攻求工程……那是最好的事——与己与国都有直接关系。但是还有许多学生,依然崇拜文学,希望将来成为著作名家。这也很好,不过你们要自问有无天才。倘然有的,那末不久你们就可以写成长的剧本,长的小说,新式的或者旧式的韵文。倘然没有,那末你们非像莫尔氏那样地潜心学习,奋力效慕不可。
你们的效慕,可从翻译入手。你们找到了中意的剧本或者小说,可以把它们仔仔细细地化为汉文。化得满意,可以售稿;化得不好,作为练习。今天化,明天再化,今年化,明年再化——化了几年之后,你们当然知道剧本或者小说的结构和它们的做法了。然后采取某人或某书的“计划”(Plot)从事创作,一定不会白费工夫,多少总有些成功。西洋的韵文,也似乎可以化为白话。
最末,我当略述莫鲁氏的形象,以为结束:
莫氏身体不高,脸面蛋状,发硬而色黄,鼻大而孔粗,睛青而多光,唇突而且厚。肩耸而步履异常;大宅的客厅中类乎他的人很少。他在爱尔兰首都步行的时候,无不装腔作势,效学时髦;但是不赞成他的人,称他是“一个酒醉的大孩儿”。他一生的事迹——他没有事迹;他只知旅行,只知效慕。他连自己的生日,也不知道——他从来不以自己的生年生日,告知他人。
原载一九四四年十一月、一九四五年一月合刊《风雨谈》第十六期(小说狂大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