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歌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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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2.2 孤雏

“你在做什么?”正当我打算实行下一次俯冲的时候,一个声音不经意响起,吓的我心脏几乎停跳。

老子在这儿撞了几十年的结界,偏偏挑今天被人看见,真是见了鬼了……我气急败坏,转过头刚想大骂,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人?

有人跟我搭话?

来者看起来像是十几二十岁的青年,尚未羽化的年轻百岁,正以好奇且畏怯的神态打量着我。

他穿着传统的百岁服饰——一种以细带与粗布料为主的衣装,从脖颈套到脚,将全身的皮肤都覆盖住。天然卷的褐发,杂乱得像被抛弃的鸟窝一样。他淡棕色的眼睛在日光照耀下与劳动所致的黝黑肤色形成了微妙的视觉差异,给人以古怪的印象。稀稀落落的雀斑不明显地栖在他的鼻头和脸颊,透出一种与他年纪不相符的稚嫩。

许是未经世事的缘故。

清秀的脸庞毫无邪气,看不出他会是在那群原始人里混迹的。也许这种人是专门来使我松懈警惕,但那又有什么意义?

我狐疑地看着他,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开口,毕竟我也只在童年期和那个老人说过两句话,现在完全不知道如何应对状况。

“啊,我是从那边……那边……偷溜过来的……我、我、我、那个……”

他慌慌张张,有些口齿不清,像只受惊的兔子。

“你不属于这里。”我声音微颤,其中包含的意志却是坚决的。久违地与人交谈,我的心“扑通扑通”地加快了跳动的速率,而紧张使我的语气变得十分不讨喜。

但这都是自然的生理反应,我的期望正如我表达出来的——我不希望与百岁有所牵连。

“我知道……我知道。”他看起来并没什么底气地说道,“族里的禁忌,我都知道……但我不得不来,我想拜托……”

拜托?我的心情瞬间沉重下来。

“回去。”还没等他说完,我就不留情面地打断了,“回去!”

他似乎被我斩钉截铁的拒绝所困扰,本就不足的底气更显孱弱。“兔子”如同在垂死挣扎,用尽游丝气力一个字一个字吐露着。

“可……是……”

“不行。”我冷眼相待,不给他一点空隙。

“野蛮愚蠢的百岁,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滚回你的兔子窝去,别叫你糟糕败坏的同类看见了!”我提高音量呵斥。我刚刚有所进展,百岁族人挑这时接触我,是来妨碍我的吗?

他没有表现出愤怒抑或焦狂,反倒露出受伤的脆弱神情。他低头沉默了一会儿,不死心地抬起头,还想说些什么。

“闭上你的嘴!”我懒得正眼瞧他。

“不管你怎么说,我必须和你谈话,”他鼓足了勇气说道,“我一直知道你的事,虽然他们都说你是恶毒的女巫,但在我看来你只是被孤立的可怜人罢了……”

“哦?”我嗤笑。

“人是群居动物,被排除在同类外孤居的你不可能过得舒坦。“

“腌臜,别把我和你们混为一谈!”

“我不懂长老和大人们的想法,但他们的做法的确太过残忍了。”他仿佛听不见我的恶言恶语似的,咬着牙,话中有种迫切感:“我开口询问过长老是否可以收留你住到族里的,可是……”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若是关于那件事,我还得感谢你们没有将我拉进那堵爬满恶心诡异荆棘的墙内去。”

我纠结地抽动了一下脸部,难以平息涌上心头的焦躁。

“你……!”

他似乎真的被触及了敏感点,恼怒却不敢争吵。

百岁果真还是百岁,无论什么时候,都护着百无一用的怪藤。莫非石樱藤实为百岁私藏的毒品,才让他们如此崇拜到极致。

我不耐烦地挥手。

“滚。”我低声吼道。

他受足了气,鼓着双颊,委屈而执著地看着我,怎么也不肯移动半步。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我厉声质问道。

“……”

“你就在这儿想站多久站多久吧。”

我甩头就走,怕他继续扰乱我的步调,使我从方才发觉的一丁点线索中分散注意。我有预感——那个梦涵盖了需要细细剖析的重要信息。

我没有在他身上停留太多的时间,打算直接无视这只莫名其妙的软兔子,径直离开。

“等等。”他叫住我,我没有停下。

“我叫崇时,”他努力大声说道,“崇高的崇,时间的时。”

我继续向前走。

“我还会再来的!”他底气不足地喊了一声。

我还是没理他。

走开两步,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看看,他已经不见了。

连回忆也会头痛的幻象,和这个百岁毫无征兆的出现,更加深了我对预感的确信。

不能守株待兔,要行动起来。

我心事重重地走到祠堂后面,蹲下去刨开很薄的土层,拉开那个寒碜的、井盖一样的铁盖,慢吞吞地爬了下去。

我端详了一会儿长生那张脸,看够了才继续做自己的事。我打算将我的一些推断列下来,看看能不能再启发出什么新的线索。

然而坐下去没写几个字,我就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有什么不对劲。

窟室中,肉眼虽看不到什么明显的变化,但我着实感觉到了——那是一种只有我能感受到的微妙的违和感。

这里的气息已经明显被打破,扰乱了我身处于此的舒适感。

正当我环顾四周,想找出猫腻时,忽然有什么细小质轻的东西掉到我的头顶上。

嗯,沙子?

轰隆!

我眼前的景色晃动了一下。

轰隆!

我抬起头。

轰隆!

瞬间之后,大地开始剧烈地摇晃。

长生!

我猛地反应过来,向那口井冲去,然后狠狠地撞在了结界上。我不顾一切地用身体砸着这冰冷坚硬的阻碍,却没有半点用。

让我过去!让我过去!让我过去!

长生……我疯狂地敲打着透明的隔阂,脑海里一片空白。

快停下来!停下来!停下来啊!

整个地下窟洞像是要瓦解崩溃了似的震动着,我却无法探知准确的状况。霎时间,岩石、土块、沙尘都混杂在一起,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我呼吸着浑浊的空气,慌乱不堪地摸爬滚打着。什么也不能思考,连终结的想法都没来得及冒出来。

我整个人瘫倒在结界上,大汗淋漓,惶恐地环顾四周,不停喘着粗气。

等我逐渐冷静的时候,四周的晃动早已停止了。但我什么也看不见。

漫天沙尘阻绝了我的视线,我依旧绷紧了神经,紧张地不敢动弹。我确认了下结界内部的情况,万幸里面看不出异常,长生没有受伤。这堵结界也没有任何弱化的迹象。

不过现在还不是放松的时候,我这边有沙尘就已经是异常的现象了。第二层耶陆牙都是由光滑岩石密封而成的,第一层也不过有些泥土罢了。就算是在这整个世界里,似乎也只有阿蒙河滩上有这么大量的沙子。

到底发生什么了?我的的确确感受到这里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

有什么东西……一个异物,闯了进来。

过了一会儿,沙尘逐渐积淀了下来。在一个水潭中央,异物的轮廓清晰了起来。

出人意料的是,那未知的怪物竟只是一个十岁不到的男孩子。他平静地坐在浅浅的水潭中,一只手托起些潭水,对着从指缝间化作灵气漏下的青烟,摆出了一副让人琢磨不透的表情。

“是谁?!”我挥舞着手撩开面前的浊气。

他听见了抬起眼来,一脸漠然。

怎么回事?小孩子?……真的是小孩子吗?

真是奇怪呢。

的的确确是副孩童的样貌,却不像是孩童会有的神情。一双细长的黑眼睛敏锐而不刻薄,白皙的面容、朱红的嘴唇,被略长的几缕头发遮住的细眉。

或许……是女孩子?

不像,不像。他穿着一身黑色轻装,系着深红色腰带,虽说长相秀气了些,还是更偏男孩子的。他举止利落,神态彰显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精致气质。与其说是美貌,不如说是相貌极有特点的类型。我一下子松了口气,不是怪胎猛兽,真是万幸。

我小心翼翼地靠近,却一下子被他眼中的什么东西吸引了。

虽说是黑色,却不是我熟知的那种颜色。比无光的黑夜还要令人怅失,比遮天蔽日的森林更深的缄默,比迷雾笼罩的我的记忆还要空虚。

那断然不是我用语言能够贸然描绘的颜色。

究竟是什么呢?如同黑色的火苗、跳动的希望。

我就这样呆愣地凝视着他的面容,仿佛空中的沙砾静止在某个飘舞的瞬间,让我麻木于时间的流动。这份难舍甚至令我的眼眶湿润——这并不像我。

他回望我的端详,我顿时回过神来。在这个孩子的身上没有敌对的气息,他的特殊性如此显而易见,但又没有长生那种傲视一切的光辉环绕,让人难以准确地定义。

于是我蹲下身来,向他伸出手。他却并不领情,自己站了起来,然后轻轻跨出了水潭。

我尴尬地收回手,纠结了半天,最终还是开口问道:“你是谁?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呢?”

他没有回答,就这么盯着我的眼睛。

我想或许是怕生吧,就重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说道:“青鴍。”

青鴍环视一下四周,目光在长生那里稍稍停留,但似乎也没有太在意。

我刚刚才稍微松懈下来,却见他径直走向了隔离长生的结界。

“哎……”我下意识地想伸手阻拦他,却被他侧身避开了。

他并没有试图通过结界,而是站在结界前面,似乎在触摸那层隔膜。

他好像做了些什么,但动作很快,没让我看见。

“你在干什么?!”我警惕了起来。

他转过身,歪着头细细地从上到下打量了我一番。

“你……是谁?”他张口问道。

我心脏突然揪紧,发现自己竟完全回答不上来,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青鴍挠了挠头,怪异地轻笑一声,然后将脚下的石子踢出几米远。

在纯洁美好的香气中,我忽然嗅到一股参杂着潮湿感的铁锈味,一时感到十分不快。

青鴍看都没再看我一眼,又是径直朝着出口走去,仿佛对这里很熟悉。

我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当他到达暗门下方时,我想着他大概不能再继续前进了。以他的身高,要爬间距那么大的墙梯恐怕很困难。

然而,门突然自动地向上掀开了。外面的光线透了进来,他随即轻巧地一跃,借力墙壁跳了几下就出去了。

唉……真是不公啊,为什么我就得那么辛苦地练好几个月爬这蠢死了的墙梯。我满心沮丧,恨自己没有这么便利的天赋,只能老老实实地去爬。

费力地爬到顶,我用手肘撑地,半个身子从地下探出来。一抬头,就看见那孩子正站在森罗的结界前偷偷摸摸地做着些小动作。

“你过不去的。”我朝他喊道,“没用的,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丝毫没有理会我,也没有回头。全神贯注地看着眼前的什么东西。

我正打算全身爬出来看看他在做什么时,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发生了——青鴍缓缓垂下了那只伸出触摸的手,向前跨了一步。将拒我于千里之外的结界甩在了他的身后。

他又走了几步,停下了。我想喊住他,却一时想不出任何东西。他很快开始奔跑,转眼就湮没在了深绿色的海洋中。

“喂……停一下啊!喂!”我急得语无伦次,可惜已经晚了。

我呆若木鸡地撑在那儿,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没有意识到自己正逐渐脱力。一不小心松了劲儿,从土洞的边缘摔了下去。

我猛地坐起,用力地晃了晃头。

“噢……”我惶然而困倦地反复摸着额头,清醒了一下,然后利索地爬出了洞口。我跪撑住身体,手按在石头尖锐的棱角上,却没有去管这点微小的疼痛。

因为当前,没有什么别的东西能再吸引我的注意力了。

这是什么?一个巨大的改变,一个我十几年生命里第一次出现的真实的改变。不是百岁村里来的笨蛋,也不是没头没脑的视像,更不是胡思乱想的阴谋论,而是一个真真正正有能力实现我愿望的活人。

拥有不俗的外貌,出现在不可能的地方,引起不合理的现象,又做到了我梦寐以求的事,他绝对是像书中说的那种极其厉害而又神秘的大角色。

我强烈地认识到他是一个极有可能使我摆脱这一切的机遇,一个目前为止最有可能救长生的存在。

这条我走了千万次的路,终于踩出了不同的痕迹。

可惜当前我除了等待,等待青鴍再次露面,什么也不能做,什么都做不了。但我不怕等这么一会儿,他一定会回来的——我不得不这样相信着。

我也不管自己灰头土脸的行头,就一直守在他进去的地方。我幻想了各种各样那孩子可能的角色,就连和长生重逢的未来也做了一个充满希望的设想。然而一直到日暮西沉、月上枝梢,青鴍都没有再露面。

他不会在里面遭遇了什么不测吧……我不由得担心了起来,却也毫无办法。我最后试了试结界,还是进不去。

……不担心,这点时间还不足以令我失望,更别说放弃。只是我已经饥肠辘辘,不得不先回去弄点吃的,休息一下。

回去的路一成不变——让人麻痹而恐惧的一成不变。即使在黑暗中,我也可以说出路边一草一木的名字和每朵花开放的姿态。

余光中,我似乎看见一朵娇小可爱的依米花——拥有与传说中一样斑斓的色彩,以及那并非徒有虚名的、迷幻而危险的诱惑力。只是,当我停驻回头时,她的魅影已无处可寻。

这一定是我潜意识的幻象,毕竟那种花是生长于书中被称为“戈壁沙漠”的荒芜之地的。

尽管如此,我还是忍不住窃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