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2.3 孤雏
黑夜,在微弱月光的照应下,我惊讶地发现我房屋的门口竟然出现了一个人影。我小小地激动了一下,但很快又意识到从身高上看,不是那个叫青鴍的孩子。
那影子比我略高,身形一般,鬼鬼祟祟地在东张西望些什么。我刚开始不敢轻举妄动,直到黑影突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我才反应过来。
啊,我都忘了还有这茬。
我悄悄绕到黑影的身后,猛地掐住他的脖子,打算吓吓他。。
“呜哇!”黑影惊叫了一声,还真不敢动了。不知道我哪儿来的这么大力气,还是他太弱了。一个大男人被一个十几岁的少女控制住的场景总有些奇妙。
他的胆小暴露无遗,表现得非常恐惧。我甚至感受到他的颤抖,我越掐越紧,他挣扎两下,动作却完全无法构成威胁。
我忽然鬼迷心窍……脑袋一下子变得有些奇怪,不受控制地兴奋起来。
能杀掉吗?
杀掉也没有关系吗?
正当我进行到关键的时候,这家伙慌里慌张地后退了一步,重重地踩在我的脚上。我把他往前一扔,痛得一屁股跌倒地上。
“不是叫你别来了吗?”我生气地喊道,累得一点都不想装模作样了。
我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打开了屋外的壁灯。
他脸色铁青,一下子跌在地上,不停喘着粗气。
“咳咳……是你……啊……”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话说……咳咳……你是……认真地……想要……”
我冷眼看着他那没出息的样子,立马“啪”一下关掉了灯,开门进屋,关门。
看来就算没有我的复仇,百岁的下一代也差不多了。
“让我……进去啊!”他冲上来拼命地敲门,我不耐烦地堵上耳朵。
这人也太缺乏防备之心了。
“我有事要拜托您。”他像是有难言之隐般无可奈何。
我并不是容易动恻隐之心的人,尤其对于百岁,我更是戒备万分。我警惕地打开大门,犹豫不决地注视着他。
啊,我一定是热血冲昏了头脑,不应该开门的。
“我……”他刚要开口,我就打断了。
“你打算做什么?”我稍稍把门掩上,从夹缝里没好气地问道。
“我想要拜托您一些事,”他恳切地说道,“真的是只有您能做到的事,才不惜冒犯禁忌前来拜访的。”
“别这样,”我被这语气弄得浑身不自在,“我什么也做不到的。你知道我真的不想和你们扯上关系,事到如今我也不需要你们的关心或是忏悔。为什么不能就随我自生自灭呢,像一直以来那样就很好了。”
他沉默片刻,将手伸进门缝用力把门拉开了。我向前一摔,自己又稳住了,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能让我进去说话吗,我保证不会伤害你。”他也不等我回答,就自说自话地闯进了屋里。
咦?
一瞬间,他似乎转换了立场。从“迫不得已拜托你”到“保证不会伤害你”。
开什么玩笑,你当自己看穿了我吗?我会害怕你吗?
我不好发作,重重地摔上门。
“外表就别具一格了,想不到里面还要壮观呢。”他环视着屋内,惊叹道。
“怎么,后悔把它给我了?”我从玄关的台阶走下,依旧没有松懈。
“这是什么意思?”他笑笑,“你刚刚回到家,这个时间,不是饭点吗?”
“你真的打算现在问那个问题?”
“一边吃饭一边听我讲吧,我不打算给你添麻烦的。”
“已经添了。”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没有一点架子。百岁以一个活生生的人的样子存在于我的面前,我却不觉得恨之入骨,奇怪而不真实。在我的印象中,应该是像伪物一样行尸走肉般的生物,怎么会比我还像人类呢?
或许是不需要警戒的人吗?
明明没有请他,他却自说自话地在沙发上舒服地坐下了。虽然有之前的印象,但看到他“嘿嘿”地笑着,那没心没肺、过度自然的样子,我不禁又反感起来。
“我可以直接开始说吗?”他天真地问道。
“就那样开始吧。”我无奈地坐到一旁。
他张开嘴巴,又停住了。
“怎么了?”我不耐烦地问道。
他怯怯地探问:“帮我的话,你会以吃掉我作报酬吗?”
“……”我权当这句是玩笑话。
“你想要说什么?”我呼了口气,疲惫地向后背靠着垫子。
“听说你是吃人的妖怪,我在想,会不会诱导我说出愿望后,就要……”
“那你从一开始就不该来到这里,不是吗?你还说你不会伤害我呢。”
他苦恼地垂下脑袋,更像个十足的儿童了。
“没有考虑那么多,就这么冒冒失失地找了过来吗?怎么还会有这样的人啊。”我说道。
“我想过了……”
“想过了过来,却还是缺乏勇气。”他说道,“看到你果真还是个普通的孩子,所以现在开始犹豫了。”
“孩子?”说的是你自己吧。
“十年前我也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见过你。”
“所以呢?”
“……”
“这算什么,你不打算说吗?”
“我不能……”崇时抬起头来失声说道。
我兴趣索然,也没有深究。百岁说的话我一句也不会相信,他不说也没什么。
“那谈谈你想说的事吧。”我跷起腿朝后靠去。
崇时抿了下干燥的嘴唇,左手按住自己的额头,眼神忽闪不定。
“怎么,现在反悔……”
“不是。”他打断我的话,我有点不爽。
“我似乎已经找到了我问题的答案,”他踌躇不决地说,“一个月前,族里的献祭骤然上涨了。”
“献祭?”
“嗯,”他点头,“对了,你还不知道呢。这得从头说起……百岁的传说……数千年前,我们的先祖是弱小的游牧民族,遭受大陆的主流驱逐侵犯,备受战火苦难。一场侵略曾将全族人几乎屠戮,只有一对男女逃出了侵略者的包围。”
毫无防备,他开始自说自话地讲起了我看过的故事。在描写百岁的典籍中,我读到过这一段。这个传说也是使我对百岁血脉印象变得糟糕的元凶之一。
听故事的目的,并不在于其本身的内容。崇时的反应与他的意见也是我观察的要素。加上不想被知道我得知故事的途径,我便装作第一次听说,配合他的语调。
“男的叫作耕,女的叫姝。”
“他们在大陆的边缘颠沛流离了十七年,到达了这里。厌倦与外族争斗的两人决心在此安居,可那时,百岁的土地上就生活着一种有自主灵性的生物。”
“石樱?”
“对,据说石樱藤本来是能够变化作任意人形的精怪,而耕、姝并未曾察觉。有一天,石樱趁耕外出捕猎,便化作他的样貌,使姝怀了孕。惊觉此事的两个先祖并不知道石樱的真身,只是感到害怕。后来,石樱想要再犯,可姝却起了疑心。”
“她大声歌唱,唤回森林中的耕。耕见到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惊愕之余拿起了弓箭,想要将其射杀。可利箭并未能完全杀死石樱,只是给它重创,使其仓皇而逃。那个夜里,奄奄一息的石樱现出原形,从姝的肚脐钻入她的腹中,吃掉了胎儿的心脏。”
“哼,崇拜这么恶心的孽种……”
“嘘——”崇时慌张地捂住我的嘴,说道,“别这么叫它!”
我像看着他奇怪的举动,突然觉得其中有隐情。
“你还不明白吗?我们是百岁的子嗣,也是石樱的子嗣。”崇时缓了口劲继续说道,“传说石樱吃掉心脏之后,自己便成为了胎儿的心脏。姝诞下一女婴,却因难产而死。女婴被取名为‘妲’,是耕独自抚养长大的。”
“你是说,明明知道不是自己的孩子,却养大了吗?”
“嗯。”崇时点点头,“我猜想,许是不愿独自生活的缘故,况且孩子又有什么过错呢。”
“但肮脏的血是会传承的,不是吗?”我讥讽道。
他挠了挠头,像是有些压力,却不愿再反驳我。
“妲长到二十五岁时,样貌跟姝一模一样。不仅如此,她们的神态、举止、喜好全部如出一辙,仿佛妻子回来了一般,耕却已经老去。”
崇时沉默片刻,才又开口。
“耕不知道的是,在妲诞生的那一刻,是……你说的没错,狡猾纵欲的本性使她作出不可饶恕之事。”
“不会是……”
“她以母亲的形貌诱惑耕,怀上一子。如梦初醒的耕这才意识到,绝不能让孽种继续存活了。他抽出利刃,打算大义灭亲。在濒死之时,祖先的记忆流入妲的脑海。她重新化作黑色巨藤,缠死了耕。可她身负重伤,
再也没有恢复到人形的能量了。”
“那百岁族……”
“她将胎儿移宿到一只母袋獾腹中,数月后,胎儿诞生,是双胞胎,一男一女。”
我不禁咋舌,此番逆道乱常之事,放在百岁身上我却觉得不足为奇了。
“这两个孩子,被称为初胎。他们落地就能行走,七日开口讲话,三年便长到十几岁的个子,九年心智成熟。初胎长成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
“繁衍后代。”
“据说,他们一次产下七胞胎,全部献祭给了母亲。”
“给妲?她没死?”
“只是失去化作人形的能量。吸收了七个婴儿的血肉后,她也恢复了。这之后,她与她子嗣不停产子……”
“喂喂,到底要生多少个孩子才甘心啊?”我脸颊微红,其实我书中看到的部分在妲生下双胞胎的部分就停下来,可崇时并没有丝毫要停下的意思。“不断地生产,是有目的的。接下来才是关键的地方。传说妲聚集了四十九个婴儿,全部用自己的精血喂养到四岁。她沉睡时做了一个预知梦,梦见百岁将会在这片土地发展到繁荣鼎盛。她这么做的目的是挑选一个最强大的领袖,那个领袖必须是她嫡亲后代。”
“怎么选?就这么测试他们能力大小吗?”
“不,没那么简单……”
“……”
“说呀。”我催促道。
“她,在百岁中心划定了一片地域,让这些孩子在断绝粮食与水源的状态下生存一个月,存活下来的那个,就是……”
“等等,真的有存活下来的孩子?”
“别让我说得那么具体啊——”崇时咽了口水,不情不愿地嚷道,“没有粮食与水源,还能怎么生存下来啊。”
啊——
“那些孩子只能互食,最后活下来的那个得到了其余四十八个的命数与能量,强大到妲不能掌控的地步。最后她自己,也被反噬灭亡了。”
“……”我头疼了起来,谁知道故事的后续会更加扭曲,“那你说,献祭又是怎么一回事?”
“为了平复死去的冤魂,领袖将他们全数埋葬在北方森林,施以诅咒。他还诅咒了自己的血脉,令后人将呈现出‘特质’的族人送至囚椿之森,供给亡魂囤养的怪兽。”
“怪兽?”我一直觉得囚椿诡谲,是这缘故吗?
“‘特质’又是什么?”
“一种病……”
“冲石……你不说清楚,我是不会懂的。”
“我叫崇时,崇高的崇,时间的时。”他不满地纠正。
“那不重要……”
“那就叫清楚啊。”他像怨妇一样埋怨。
“好啦……”我揉揉眉心说道,“就叫阿时吧。阿时,你为什么要来找我?不该是为了讲故事的吧。伥土对于你们可是禁区……你说献祭不对,还是一件件事来吧。首先,你是怎么过来的,通过南边森林吗?”
“白淤有结界,只有长老去得了。”他说。
长老亲自给我送?真是承受不起。
“我是用家里的锄头把边墙上的藤弄开爬过来的。”
……
“你还叫我尊重那个石樱藤,”我无语道,“你自己这么随便地对待它,不觉得掉价吗?”
“我是迫不得已的,已经做得很小心了。”他嚷嚷。
“你找我有什么目的。”我问道。
他又是一副想说说不出来的样子,我突然有些没耐心了。
“不说就回去。”我提高了音量。
他一哆嗦,抽了一下鼻子,一脸委屈地说道:“不知道为什么别人都不觉得,我就是……觉得它们很恐怖,今天实在是跟它们待不下去了……只能来拜托你……”
“听不懂!”我一皱眉头,差点没把汤泼到他脸上。
“我怕你不信!”他又是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说道,“本来是好好的。一个月前,我过生日。当天晚上突然发现父母不对劲,不知道为什么……长相也没什么变化,就是……”
“就是什么?”我稍微逼了下他,不过怕起反效果,就缓和了一点语气。
“他们的脸……呜……很陌生。”他埋下头,声音颤抖着,“明明长相没有变化,他们的脸却令人感到陌生。不仅如此,我只要一看到他们,就寒毛直竖,毛骨悚然。”
他又抽了下鼻子,继续说:“本来是打算暂时寄宿在同辈那里的,但看他们的父母似乎也是这样……我天天面对他们快要崩溃了,逃又逃不走,突然想到你……”
“你没有跟谁商量吗?你的同辈?”我问道。
“他们不行!”他捂住了嘴直摇头,满脸惊恐地说,“你不知道他们平时都是怎么处理这些……的。”
“这些?”我有些惊讶,“你说什么?你不是唯一一个吗?”
他颤抖着说:“这就是‘特质’啊……”
啊——
“囚椿中的怪物能够把他们身上的污秽吃掉……我不想到那里去……我绝对……绝对不要因为这种莫名其妙的原因死掉……”他缩成一团,竟有几分凄凉浮现在脸上。
话说一个大男人被精神压迫到这个地步,也是怪可怜的。
“你们能过囚椿的结界吗?”我装作温和地问道。
他回答道:“得病的人能。代理人会站在边界上,指挥大家合力把被捆住的病人扔到结界里面去。过一会儿再去看那些人就都会不见了……”
听他说完,我没有发表任何评论,也不再提问,只是把盘子里的食物一扫而空。
在我做这些的时候,崇时一直垂着头。他看起来如此单纯真挚,我却不能轻易相信他说的话,不仅仅是因为离奇,而是他的言语中充满了不明不白的违和。
话说回来,或许刚刚我掐他的时候,他是以为被人发现了,真的会被杀掉……虽然我的确起了杀意,而知道实情后,还真觉得不该折磨一个精神已经如此脆弱的人。
吃干抹净洗好碗后,我重新坐回他面前。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问道:“那——你为什么就觉得,我这儿是安全的呢?”
“那是……他们不会想到我来了这里,绝对不会到这儿来找我。”
“为什么这么确信……”我自己也觉得奇怪,百岁真的对我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吗?
“关于你,其实也有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传说——”
“什么?!”
他傻乎乎地笑了起来,把我唯一的一点怜悯心都噎了回去。
真是……
算了,反正我一开始就不是为了他才接受他的。我原本就是想要通过他一窥百岁掖藏的丑恶,扒开那些虚伪的衰老皮囊。
我望向窗外,外面伸手不见五指,怪异地漆黑。这不祥的夜色不禁使我担心起只身一人闯入森罗的那个孩子,他虽然看起来并不普通,但毕竟还是个孩子。他的身影娇小单薄,仿佛随时都会被隐藏在黑夜里的怪物眈视。
从外面来的孩子……
“今晚我能就待在这里吗?”崇时疲倦到极点的声音突然响起,我发呆时竟未注意到他离开了座位。
“啊……嗯,”我略微有些慌张地回过神,“我带你去楼上的房间。”
上楼的时候,他每走一级台阶都极其小心慎重。我忽然想到百岁族均是住的平房,莫不是没有见过楼梯这种东西?这倒也不至于……
“楼上也一样漂亮呢。”他牢牢抓着扶手,天真无邪地感叹道。
“走廊尽头是我的房间,隔壁是空房,被褥一应俱全,房里有自带的盥洗室。”
他睁大眼睛点了点头,没见过世面似的。
“这间屋子,真是奇怪呢……”他喃喃自语,“不像是出自百岁之手的建筑构造。”
“早些休息吧。”我没说什么。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整理今天发生的一切。关于那只名为饕餮的异兽,实在是没有线索和灵感了。但那个孩子的出现,的的确确带给了我巨大的希望。借由我看过的那些错综复杂的故事与真理,我知道我等待的便是这种微小却足以作为契机的改变。
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那孩子绝对和我从他身上看见的单纯表象不同。
他是如此的特别,他的每一个细节都不露破绽。他的出现也算是让人不能就这么无视。
我不停胡乱猜想,反正也是睡不着。
他不会是从符合常理的物理意义上到达我所处的空间的。最好的证据就是他浸在潭水中却没有沾湿半点。也就是说,他的存在与这个空间只单单在我的视觉上重合了,而实际上那时的他还并没有真正地存在于这里。
如此这么说的话,他能通过森罗结界的这一事实也就说得通了。但是,如果他仅仅想要通过就可以随时那么做的话,大可不必再站在那边浪费时间磨蹭什么。我对于这个孩子到达之后的种种行径完全不明所以,他的神秘令我兴奋而烦躁。
况且,我对森罗也是那么的有兴趣。
——我一定要抓住他,我用力地攥住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