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歌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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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2.1 孤雏

耶陆牙的地下岩窟谈不上深邃,却有着奇妙的幽冥之惑。无色透明的潭水隔绝了生与死的气息,遁入空灵,溢散出清澈的醇香。

套用全新世界人类描写地狱的手法,这儿的情况大概是“欢乐与希望永不光顾,孤寂与绝望也不愿驻足”。无声的瀑布时而静止、时而落下,冲散静止的空气……如果说阿蒙是座遗忘之城,耶陆牙冰冷的岩石上甚至从未留下过谁的记忆。

我懒洋洋地靠在天然巨石上,满目倦意地翻阅膝上泛黄的书页。这些人的故事我已读了数遍,昔日的热情生锈磨损,在虚无之中被埋藏。那些与我毫不相关的知识堆砌在脑海中,偶尔才唤起心中的起伏。

我,居住在百岁的边缘地带,仍然是独自一人。

像是沉沦在没有水的深海中,行走在没有树的森林里,漂浮在没有浮云的苍穹间……

不想忘记如何说话的时候,我会像唱歌一样在空旷的地方发出一连串奇怪——至少我觉得奇怪的音符,刻意提醒自己语言对锻炼大脑功能的必要性。

世间万物都拥有其各自迥异的气息,一种微妙的波长。而我似乎与生俱来拥有这种能力,将触摸到的一切气息刻录在脑海中。

耶陆牙里一切有机物的气息,都接近一种言语难以描述的平衡极致,或许这就是这儿的空间一直处于暧昧状态的原因。然而无论它们的时间如何静止,我的光阴依旧在流逝。无论我如何将它们铭记,我都无法成为它们的一部分。

临近主窟室的一面墙后,我找到了出口。就是一个比起阿蒙出口浅许多的土洞,布着间距豁大的墙梯一直通上地面。我每次都爬得心惊胆战,起初不知摔了多少次。在无数创伤痊愈与二次破裂的循环间,我的身手竟有所长进。

说起耶陆牙的构造,真是个不愿提及的现实。出口上方有半厚不厚的土层挤压,意味着当我精疲力竭地攀爬到顶端,还需一手抓牢墙梯,一手用力向上推开土层,躲开坠落的土块与碎石,小心翼翼地跳上去。

显然,这尚不是折磨人的极限。我出去之后才发现,地下漫长的路途都是通过巧妙的设计与扩张绕出来的,如同迷宫一般使人失去方向感,产生错觉。事实上,出口就在祠堂后方不远,离入口只有百米。

同时,耶陆牙出口正对着阴暗幽深之最的东方森罗,其边境的结界与枯井相似,我难以接近。

……

我承认我是试过几次……很多次……每日每日……但没有一次不被强大的结界力量反弹得鼻青脸肿的。我那么轻易就踏上禁断之城的陆地,在命运的引领下与长生相遇,然而却止步于此。整整十年,明知一切之解的精髓就掩藏在森罗的迷雾与巨木之后,这片地域却是如此不可企及。

真是讽刺,让我不由质疑自己的特殊性。

停滞的脚步,截断的前路,无谓逝去的时光。为了使自己不被一切逼疯,我处在耶陆牙的时段日益增长。但我不得不心怀信念,沉着等待,用书中世界将自己填满,否则一瞬间的懈怠都将置我于无底深渊。

舞台有四处——百岁、阿蒙、耶陆牙以及森罗,而揭开我自己与长生的身世是目前的首要事务。我想要唤醒长生,然后与他一同离开这个地方。

不管其他谜团激起了多少求知欲,对我而言,最有意义的还是长生。

那个短短几秒就赋予了我生存渴望的人,正是我存在于此的全部意义。

重复着这样的念头,我自然地坐靠在井旁的圆石上。从脚下成堆的书卷中抽出一本来,打开到夹着一枚手制树叶书签的地方,接着往下读。

这里是关于新世界侏罗纪的描写。新世界的时间流动比这里的似乎快很多。尽管它的成立是在百岁神域之后,但用地质纪年的话最快已经发展到了第四纪更新世的末期,所以它从出生到接近死亡的资料都很齐全。侏罗纪这个时代给人原始神秘的印象,期间物种发展极为繁盛。书中也记载了许多奇形怪状的生物,总而言之非常有趣。我也渴望着有朝一日能够亲眼目睹这些异兽。

我心情很轻松,一边用指甲轻轻划过正在读着的一行字,一边想象着那些从未见过的形状与姿态。看到新颖的地方,还忍不住地抖起脚来。

这时,一个土黄色的熟悉影子从眼前一闪而过。

“阴仆虫?”我把书搁在腿上,四处张望着。

当回音一遍遍在空荡荡的窟室里游离,直到传到远得听不见的深处,

一个似曾相识的敲击声在我的脑海中响了起来。

“硁硁”、“硁硁”、“硁硁”……

突然,我的头一阵剧痛。我向前摔了过去,书掉落在地上。一个个奇怪的视像在我的脑海中闪过,然后停留在其中一幅上。

停留瞬息而逝,徒留无尽的疼痛。在夹杂着清醒的晕厥中,脑内一场血腥的战争模糊了幻想与现实的界限。

颅内的物质似乎在不停地膨胀,“硁硁”、“硁硁”的噪声继而夹杂了进来。我的眼球上方产生了动态的触感,像是有小人在眼皮上踩来踩去。

唇上的水分全部脱干了,我微微张开嘴抽气的动作似乎都能够将嘴角撕裂。

“快停下!”我对脑子里的噪声咆哮道。

到底是怎么了?

一阵急火攻心,我猛烈地抖动了一下,开始抽搐。眼皮不受控制地翻开了,我却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有扎眼的亮光。

历经数十分钟的煎熬后,膨胀的大脑终于开始冷却,声音微弱下去。

然后一瞬间,头顶岩壁的纹路显现出来,正常的光线使我一阵恶心。我尝试抬起沉重的头,结果头刚刚脱离地面就又摔了下去。

这是什么?

我精神恍惚,身体里只剩强烈的脱力感,我庆幸失忆从未带来物理意义上的疼痛。我躺在地上,逐渐回忆起些许不合理的迹象。那些画面并非主动呈现,反而像是我强迫自己去窥视了某些不可窥视的事物,而疼痛是我为我的冒犯付出的代价。

藏在我的主观意识之后的自我,究竟想要我知道什么?

我看见了森林,就如同我往常所见的一般,毫无新意的风景。白淤高耸入云的古树群,惊起的两三只红脚隼,昏黄的半透明天际……以及一个极度不协调的部分。

隐藏在扭曲的光线与不自然的树木排列之后,那是一张人脸,却并非人类。从树缝隙间,我窥视到它身上被金色的毛发覆盖了,形状看不清楚。

一对乳白的羊角,深陷的眼眶,微张的裂口露出诡异锋利的獠牙。

莫非,是在笑?

真是诡异至极。稍加想象,我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况且,和旁边的大树相比,它至少有五六米高,好一个吓人的大家伙。

它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这时的我不会想到,这唐突的视像便是一切开始的预兆。

我思前想后,虽然想不通,还是决定临时到阿蒙的书阁里去一趟。因为总觉得对这些特征有点印象,说不定我以前在别的什么书上看到过。

于是我把掉在地上的和被我撞倒的书放好,径直朝着出口跑去。三下两下就爬了上去。

今天我没有兴趣再去用人类之躯撞击那可恨的结界了。我熟练地爬出这个寒碜的出口,一脚将铁盖踢上,又踹了两脚土上去。我飞也似的跑过禁地的边际,跑过囚椿……忽然,一道道来历不明的视线迫使我缓下脚步。

而当我向内小心翼翼地望去,它们似乎都隐身于那些繁茂的箭毒木后,使人发寒的存在感却不断从黑暗中溢出。

我知道它们就在那里。

真是不祥的兆头……我咽了下口水继续狂奔。

到达那棵树的时候,正午刚过,我深吸一口气,“唰”地一下钻进那个树洞里,下坠、下坠,尽量避免摩擦。

真是……无论做多少次,都不会习惯呢……

从水潭挣扎着爬出来时,照常我已身心俱疲了。今天因为一直有心事的缘故,精神稍稍比之前好些。

我换上放在这儿的干衣服,把身上湿透了的衣服随意地晾起来。我坐在湖边做了几次深呼吸,等狂跳的心脏平复后,又歇了几分钟就神清气爽地出发了。

当一个完整的城市都属于你的时候,真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

我在街上左拐右拐,终于到达了目的地。藏书阁的书籍分类一向明确,但我还是花了一两个小时才找到关于这种异兽的资料。

我慢悠悠地趴在楼梯上,打算开始读一些声势浩大的东西,却意外发现这只有一小段。

“《山海经》……北次二经……(钩吾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羊身人面,其目在腋下,虎齿人爪,其音如婴儿,名曰狍鸮,是食人。”在众多奇形怪状的猛兽中,它外形上是最像的一个。这家伙似乎很出名,是记载者所处时代的四凶兽之一,也叫饕餮,是永远空腹着、难以被满足的贪欲之兽。

食人、性贪、四凶……按理说,我该将这些瑞兽、凶兽的事都倒背如流才对。虽然资料只有这么一点,但也毕竟是个厉害的货色,怎么会没有一点印象呢?

怎么会这样呢?

我不禁忧虑了起来。本来每每我想到这个画面时,就感受到它拥有一种压抑心神的力量。预知梦中的野兽竟真的是一头凶兽,我的感觉不好到了极点。

我努力去平复这份不安,可是也只有愈演愈烈之势。

“唉……”我长叹一口气,折了个角后将书塞回原来的地方。

书脱手的那一瞬间,我忽然有了一种恍若隔世的异样感觉。

“咦,我怎么在这里?”

我看见那本稍稍突出的书,我的手还保持伸出去的方向。我将它抽了出来。明显折页的地方,有深深的指甲印划着几行字:

“(钩吾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羊身人面,其目在腋下,虎齿人爪,其音如婴儿,名曰狍鸮,是食人……”

啊,我想起来了。

我将书再次放回去,站起身来。

难道我之前的断片也是这样的情况吗?我忘记的一定都是些像这样奇怪的东西吗?这是我突破谜团的关键也说不定。

我静坐片刻,又“哐当”一下重重踢在凭墙而立的高大书架上。无法抑制心中徒增无用的懊恼——这意味着或许无数次我接近了答案,却又糟践了自己的努力。

我恨不得将记忆从头颅翻出细细查阅,洞悉每一分一秒,每一件曾在我脑海中存在的东西。

为了防止我再次忘记,我跑下楼梯,找到放在书桌抽屉里的本子,抄录下了泛黄书页上记载的凶兽。

“新生代第四纪全新世……公元前230收录……作者不详……《山海经》……北次二经……(钩吾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羊身人面,其目在腋下,虎齿人爪,其音如婴儿,名曰狍鸮,是食人。”

放下笔,我将本子搁在桌面上,反正也不会有人来,就算被看见了对别人也没有用处。

我困倦地揉了揉眼睛,打算再到森罗那里试一次。我想起前几天下午似乎有一段模糊不清的记忆,说不定我已经成了,只是又忘记了。

说不定这也是我做梦的原因。

想到这里,我顿时又充满了信心,找了一本更小巧便捷的本子,揣在兜里,轻松地离开了书阁。

我抄最短的路去出口,在等待上去的时候也是心急如焚。我已经知道那些时不时的断片是有针对性的了,为了时刻防止它再度夺走我的成果,

我不得不快马加鞭,竖起警戒心才行。

不过也真是可笑,在这种时候,百岁的阴谋论竟然是我脑海中最有说服力的可能了。

我上去之后一路狂奔,两三分钟就跑到了祠堂附近。虽然几乎没什么可能,我还是与耶陆牙出口稍稍保持了一段距离,避免那里的秘密泄露。

我敏锐地环视四周,确认无人。然后深吸一口气,做了一个俯冲的动作,向森罗结界一角冲去。

毫无悬念地,一股强大的反作用力将我弹了回来,重重地摔砸在地上,还滚了两下。

“疼……”我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失望地垂下头。

怎么没用……果然还是不会那么容易啊。我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是谁想要传达某种讯息吗?还是说我根本已经疯了?这些线索碎片跟我迄今为止的生活毫无关联,难道其实没有任何意义,只是我的大脑在混乱地处理信息?

嗯?

这么说的话,那些视像都是我的记忆?

虽然还是百思不得其解,但想到这里我稍微振奋了一点,觉得头痛多少有了点回报。

要不然多来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