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3 界限
本来历史到这里,也算有所着落,但我却一直觉得十分奇怪。
我观察的结果显示,虽然村中的百岁一族平均都能达到好几百岁,但是他们人生大多都是以苍老的姿态度过的。族群中若非少年即是老人。
结合记载,这和任何一种人类、任何一种生物的生长规律都相悖,是不合“理”的。
这里的人到二十五岁为止,还是所谓正常的生长速度,之后就开始疾速老化,一年后便会是一副老态龙钟的样貌了。最长寿的就是我所见的长老,据说已经活了七千岁。
即使是常识以外的生物,也有束缚它们的理。我也考虑过百岁是新物种的可能性。
根据“智力”最为先进的后生代人类所写的《人类与亚种鉴定法》,我在不被察觉的前提下,对百岁进行长期远距离实验与观察。
对比结果,书上赫然写着:无疑是人类。
而人类的寿命,就算是在后生代,在有科学元素的干预下,平均也只有八十五岁,最长的一百二十岁。
可疑,着实可疑。
在我看来,结合他们诡谲暴戾的行径,百岁的长寿根本就不是什么神性所滋养而成,而是祭祀石樱藤这个邪神一般的存在而获得的罪罚,是恶魔的诅咒。
可惜我如此机智聪颖,也不能掩盖我分析的这一切并没有什么作用的事实。在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活到二十五岁的情况下,这些顶多算是消遣。
说来也是可笑。自我醒来,我用了十年的时间对这个地方摸了个大概,熟悉人类藏卷二百九十八册,神子遗卷二十五章,记载了神秘的空间秩序与生物文明,以及数以万计的旅行手稿。积累了相当的智慧,却毫无用武之地。
浩繁的书卷使我想象外面世界斑斓的色彩。我眼中的这个地方根本就不是什么世外桃源,也不会是我心灵归属的故乡,它只是个徒有表象的无法之地罢了。
百岁存活着,如行尸走肉,没有人想要知道任何看不见的东西。村庄四周的森林虽然极度的阴暗诡秘,但却从无人敢进入,显得凄惨而可笑。
他们不愿踏出那条边界线,不愿找寻日常以外的事物,只是守着惆怅的古老村庄,残食遗余腐朽的神力,做着幸福美满的梦。
我知道终有一天,神性将会枯竭,那些可憎的族人将会死去,但那脱离了我存活的范畴,也无法弥补我生命的缺憾。
现在,我依旧坐在这个永远不会被找到的死亡之城里,想着这些毫无意义的埋怨与哀叹。然而我早就不觉得孤独了,我渐渐也能发现静谧的时光是如此美妙。只是在这里待得太久,我对自己的精神状态失去了信心。
总是在稍稍一个恍惚间,我便陷入现实之外的幻境中。超脱升华是遥不可及的,连保持自我的自信都难以肯定。
十年的现实,终将我逼迫到梦的边境。
而我奇迹般地维持了基本清醒的意识,只因我还放不下一人,或一事。
有一轮太阳,我的太阳。
逆着落在肩上的发丝,有一双手抚过我破碎的脸颊,掌心覆上放任喧嚣入侵大脑的耳朵。我听不见了,我听见了。
我听见了存在与虚无的私语。
我渐渐觉得困倦,世界开始摇晃,意识开始模糊,然后眼睑阻绝了目光的通路。我看不见了,我看见了。
我看见死亡在阴暗的角落搏斗。
我又回到我醒来的那一天,远远地望着那个陌生的缩小版的自己,遍布全身的黑色污秽,摇摇欲坠地伫立在记忆的断崖口。
我推开没有一丝灰尘的屋门,离开一个陌生的房间,然后光着脚走在白色的泥土上,走在没有意识却不停鼓动的生命上。坚硬锋利的断石从土中长出,捕食我皮肤下流动的血液。
回头看,一条断断续续的红色印迹出现在身后的纯白大地上,触目惊心。我歪着脖子,不知道它从哪里来。
忽然,前方出现了一个微妙的、精致的祠堂。红木的门没有拉环,圆形的柱子围成圆形的屋顶,围住了整座建筑物。每根柱子上都雕有貔貅,屋檐上坐着的一只最大,居高临下地盯着门前台阶下的某个位置。无论我走到哪里,似乎总是能够与它恰好四目相交。而紧闭的左右两门上趴了一只巨大的椒图雕刻,门缝处是它的腰际,总觉得微妙的违和。
我踏着石阶木木地走到祠堂前,用食指戳了戳门上深红的眼珠子,然后毫不犹豫地推开了门。无视龙子的瞪视,我闯入它紧锁守护的巢穴里。
我没有明确的意图,只是走着,有一种想要找到点什么的欲望。
我以为这里内部的布置会和门庭一样精巧庄严,但似乎想错了。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地面与屋顶,真的是空空如也。我用力地敲打着墙壁与地面,可直到最后也一无所获。我每天徘徊在那里,浑浑噩噩犹如一具空壳。
现在的我,甚至已经想不起那个长着我的脸的孩子,那个不像个活物的物品。
让我故地重游的梦的目的,无疑是将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引诱到那个地方。每一次,我努力试着睁开双眼,却都被一个更真实的梦境吸引了。
那个使人难以忘怀的黄昏,泥土潮湿的气息,乘空气旅行的孢子。一天的搜寻之后,我怅然若失地坐在台阶上。
我终于打算放弃了,这豪华的空房简直莫名其妙。我阴郁地盯着大门上的椒图。看着它威严神秘的样子,再想想这里面令人失望的景象,感到莫名的恼火。
真是诈欺。
我走到门前,开始扒它其中的一颗眼珠——仅仅是因为产生了这种欲望而已。
令我感到惊讶的是,那竟是一颗海血珀,晶体透明,色彩温润。我那时并不应该知道这种琥珀,可我一下子就认出它了。然而,当它从我的手中滑落,在沉默中期待它与石头发出闷响的时候,脚下的地面突然消失了。
我重重地摔了下去,海血珀也滚远不见了。头上的入口随即重新关闭。
看样子,我是被关住了。
但这里也是什么都没有。甚至连与外界的关联都没有。
更纯粹的绝境。
虽是绝境,却非常神奇。这里没有与外界相通的大豁口,却可以呼吸。洞壁岩石本身发出神奇的光,将整个地窟照得通透明亮,洞内同时也灌满了某种奇香。
眼前的墙壁上赫然镌刻着几个标牌一样的大字——耶陆牙。
……是这里的名字?
既然到了这里,也无法指望从掉下来的地方上去。我就本着探险的精神向地道的深处走去。
我余光扫过墙壁,突然发现一个土黄色的东西嵌在这岩石里,样子很可疑。于是我用手指把它挑了出来。那也就是一个粗糙的有弧度的壳,看起来没有任何亮点。我随手一扔,谁知它一碰到地面,就飞快地动了起来。
我被吓了一跳,又赶忙追过去把它捉住了。原来这个巴掌大的虫子的头和尾巴原先都缩在高高隆起的背壳上。我捏着它本打算仔细观察,结果差点吓得把它扔出去。
这东西……实在长得太丑陋。
它不仅丑陋,还十分恐怖。土黄色的壳藏起的肢体全部都是肉色的。它的头像一个倒过来的回旋镖,呈V型的内侧长着小且密集的牙齿。“回旋镖”外沿非常厚,牙齿下面还有一条黑缝,里面像是血红的口腔。偶尔能听见“嘤噗,嘤噗”的叫声。头的上面有五个很小的眼珠,嵌在肉里,
完全不能转动,直勾勾地盯着各自的方向。
不仅如此,这东西壳的两侧也各伸出了四只触手来。触手上还长着粗硬的黑毛刺。它尾巴的中间有条长长的空缝,而尾巴末端卷在一起,像一个肿胀的肉瘤。尽管后来我读书时重点留意了,却也始终都没有找到像这样的虫子。
我其实也不想碰它,又觉得这玩意儿好像挺珍贵的,不能随便扔,就把它养在一个洞里。因为它的叫声是那样,又生在地下,所以我就叫它“阴仆虫”,倒也应了它丑陋的外貌。
我一眼望去,看不见窟道的尽头。我奔跑着穿越一个又一个荒芜的岩窟,然后一直跑到死路都一无所获。
我虽然很失望,但又觉得自己不该失望。只得软磨硬泡赖在这里,企图找到些什么。然而天天对着那虫子唉声叹气,它也没个反应,就缩在壳子里,搞得我灰溜溜的。
实在是太没劲了……但直觉告诉我这里绝对藏着什么秘密。既然唯一的发现是这个虫子,于是我就企图用岩石撞破它的壳子,看看里面有没有藏着什么地图或空间入口。
就在我正要砸下去的时候,阴仆虫从壳里伸出尾巴来,用末端肉瘤狠狠地敲击我的手腕。没想到那玩意儿不合常理的重,又硬,我疼得一下子松开手,它掉到地上立马飞快地逃跑了。
我又痛又觉得恶心,但还是追了过去。它的速度比刚刚快了好几倍,我要尽全力跑才能勉强跟上。但是没一会儿还是跟丢了。不过这窟道就一条,我也不怕。一边留意墙壁一边跑,就怕它在墙里狠狠啃个洞出来,钻得没影儿就彻底失去线索了。
出乎意料的是,阴仆虫就停在我掉下来的地方一动不动地趴着。
就像在等候我一样……
我走到它旁边,想要捡起来,却完全不能使它离开地面。它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重了?我纳闷儿,看着觉得有些蹊跷。于是我趴下来凑近一些,下一秒就后悔做了这个动作。
它……居然死死地嵌在地上。它不知道是头还是嘴的前端全部埋在土里面,像是用牙齿咬着。四肢也都牢牢地钻在土里,而尾巴本来缩在壳子里。这使它本就丑陋的外貌增加了几个等级的惊吓度,令我不忍直视。
我趴下去的时候正对着它屁股,那尾巴一下子从壳里“簌”地一下伸出来,差点儿击中我的鼻子,吓得我往后退了两米。
此时,那尾巴上的肉瘤开始重砸地面。一下、两下、三下……然后速度变得飞快,只能看见空气中的残像。因为反作用力,它的身体一点一点向外脱离。
我完全不知道它在做什么,却忽然觉得有些不妙。
它不停地击打了地面近两分钟,我眼看虫子就要完全松出土壤了。果真,在这之后的一瞬,阴仆虫被反作用力弹飞了出去很远。
这片土层骤然塌陷,而我正好趴在其上。
“呀——”
我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完整的尖叫,就狠狠地摔在了地上。幸好有土层垫在下面,要不然这三四米高我也摔得够惨。
下面一层全部都是岩石铺成的,没有一点缝隙。我抬头看上方,发现除了我掉下来的地方全是土层以外,其余的部分都是岩壁。上一层的泥土地面也是铺在这一层顶上的岩石上的。
不顾肉体的疼痛,我的精神瞬时振奋了起来,因为我不仅仅抵达了一个隐藏的空间,还听见了指引的水流声。
没错,这一层的某个方向传来了非常清晰的水声,像是在引领我去这里的中心一般。我循着这声音,迫不及待地跑了起来。我穿越一个又一个空无一物的窟室,最终抵达了我所归属的地方。
这是所有窟室中最大的一个,到处都是小小的瀑布和水潭,但并没有活物存在……
然而我并不知道这样说是否准确,因为我真正期盼看到的那个未知的终点,无法判断其生命迹象。
我并不能称之为一次邂逅,因为他并没有见到我。
那是一个人形之物,一个相貌很漂亮的年轻男人。
这间窟室里有一个巨大的枯井,直径约三米,深约五米。他就沉睡在井底一张玉床上,耀眼的金发垂散在他的肩上,光辉缠绕着他的每一寸肌肤,如同太阳般神圣而美丽。同时,身体的线条轮廓也是硬朗却不失温和,平稳的面容就如同睡着的婴孩一般纯粹无瑕。我看呆了,木木地杵在那儿,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我从未见过他,但却觉得无比熟悉。
过了很久才缓过神来。我左顾右盼,想跳下去唤醒他,却被一层结界所阻碍了。
“喂——”我小心翼翼地叫唤道。
我本以为得不到回应,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竟如此轻易就被唤醒了。
低垂的目光没有一丝波动,却震慑住了我。他的眼睛是生动的深蓝色,在月光下,犹如宁静的星潮。毫无疑问,那双眼睛瞬间就俘获了我的心神,让我几近忘却自己的残缺与可悲。
人类何以拥有这般魅惑魔性的光彩,莫非他真是因罪被囚的怪物,变化作迷幻的人形。
“你来了。”他仿佛早就知道我的来临一般轻轻喃道。不知为什么,一行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
“我来了……”我不自觉地回应,“我来了……我来了!”
我找到你了……长生。
一阵热血涌上大脑,我忽然就晕了过去。
“长生!长生!”迷蒙的记忆里有谁大声喊着。我努力触及他的存在,却再也没有能让那双不真实的眼为我睁开,只留下残存的声音与无法泯灭的痛感。
看见的、听见的,只是过往的梦境,不可信的幻影。
而现在我终究还是醒来了,苦笑我又重复了这无聊的事。放在膝盖上的书散了一地,书页碎作的尘埃落了一身。
我知道那并不是梦境。
现在我依旧钟爱着那个地方。我会从这个没有我的世界离开,去到那个同样不属于我的世界中。但我觉得加倍安心,因为那里有长生。
自那记忆暧昧的一夜之后,那一侧的时空仿若静止。他如同一只死去的青鸟,再也没有动过那柔软的双唇,再也没有发出那动人的声音。我不是没有猜疑过他的存在,不是没有想过,他或许根本就是个精巧的人偶。
可那双眼睛太令人无法忘怀了,我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否定。如此,只要他持续着沉默,一切都不得而知。
时光如同滴水落地,从开始到终末,不过一瞬。一直到今日,我无数的问题依旧没有答案。百岁族人照常与我没有任何交集。崩溃过后,我继续生活下去,逐渐忘记了我的悲惨与孤独,忘记了我心头曾挥之不散的阴霾。我对长生声音的记忆,始终停留在那多年前的短短三字。我对他的事,除了姓名也依旧一无所知。
十年之久,我已从伢儿长为少女,时光向世间万象施展它不可抵挡的魔力。它会让尸体渐渐腐败,让任何精巧人偶失去光泽、遍布尘埃。
除了长生。
他一直维持着那个姿势与容貌,连头发与指甲的长短都没变化过,似乎时光之神成了他魅力的俘虏,也眷恋着他青春的光辉。
我不知我为何执着于陌生的他,但只要是待在他的身边,我的灵魂就是平静的。那些空洞与苦痛,于此尽而消散,它们终究也只是种感受
罢了。
长生仿佛一直在拉着我,将我剥离这个世界。我的心神逐日荡漾恍惚,沉醉于这香气与他的美好之中。我白日大部分时间幽居在这间窟室里。有时早晨去阿蒙搬运新的书籍,回来的时候顺便将白淤囤积的食物拿到房子里去。
若是习惯了如此自由无虑,也乐得自在。
只是我失去的,并不只有七岁前的记忆。自苏醒那日起,我频繁的断片就随之开始了。我会在一个毫无印象的地方醒来,浑然不知自己是如何到达的。我毫无头绪也毫无办法,只能尽力保持清醒,试着去寻找我失去的碎片。但那从没有结果,连失忆时的头痛欲裂也没有。仿佛这种种残缺都是理所当然的。
每一次寻找,都使我的身世与长生的事越来越扑朔迷离,我长久地陷入了混沌之中,而时间却容不得我彷徨停留。
是啊,我已不得不拖着这满是空洞与虚无的躯壳长大成人。
但我从未停止守候,在这没有季节的世界里,我一直等待着你。我寄生在深爱你的一颗心上才得以存活。
“长生……”我喃喃念着他的名字,仿佛回到了那一瞬他美丽的眼波里……我是害怕……害怕就如此度过一生,成为无人来解的一个孤独的谜。
我惶惶不可终日,不安之意滋长不休,而他却停滞在如若永恒的光阴里,将一切苦厄欢喜拒之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