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6.3 黑门
我做梦了。梦境里,我进入了一片无我之地。我化作无形野兽,不停地狂奔,在清醒中狂奔。
这是为了什么呢?为逃离?为寻找?为狩猎?抑或是,单单只为本性中的渴望?
在被同一个黑暗吞噬的瞬间,我的视觉,同时也脱离了黑暗。有跌宕起伏的山峦在我的眼中化作狂野的线条,有婉转莺啼般的歌声在我耳畔连成缠绵的启示,有神异的天方夜谭在我脑海转录成动情的悲剧……
一回头,一条透明的河又出现在眼前。
河中有一个陌生的人漂浮着,他的眼神没有焦点,飘向我,又飘开了。
我望向水面,水却映不出我的影像。我伸出手,才发觉这是一条光之河。它闪烁着,忽而发出强烈的光芒,灼伤我的胸膛,灼伤我胸膛内的心脏。
痛,却又不痛。我感到有一双手,将我一直以来紧紧攒在心中的执念拉开了。
究竟是何记忆在涌向我,使我甚至将至此十年的生命认定虚无?使我甚至认为这姿态才是我本来的模样?
我需要思考的东西太多,我对于自我的迷惑太深,我本应该头痛欲裂、纠缠不清……但我没有。
我不再彷徨,不再陷入,不再恐惧。
我在光的河面狂奔。在狂奔中,我仿佛蜕去了懦弱外壳,真实裸露了出来,在风中被这世界的一切辉煌美丽抚摸,同时被世间一切的苦难所磨砺。
我渐渐变得坚不可摧,我的坚硬甚至不是保护或伪装——那是扎根于我本性的真实。
我尚未得到任何确切的答案,混乱的思路却豁然开朗……我的疑问并没有改变,而我的心境,却是脱离了那方地狱。如此,也算踏破了思绪的迷雾。
青鴍说,我会因为未知的恐怖而受伤。但或许不会了,因为在我的脚下,万物的答案正渐渐浮出水面。我心中,焦虑被尘埃洗去,我有自信花一生去寻找谜团的答案,我决心要重建我存在的意义。
我说过长生的时空仿佛滞留,而我又何尝不是呢?
纠结于“追寻记忆”的我,忘记了在正在生活的时间里重建记忆。每一天,我活在发霉的谜团中,忽视了鲜活的今日。
这太重要了,既然我已感受过肆意狂奔的快感,便再不要被囚禁于金丝牢笼之中。我要离开狭隘的故乡,我想要更多未知的邂逅,去充实我存在的意义,填满我空洞的内心,完成我渴望的生命。
前方依旧是深邃的黑暗,但我不顾一切地向那里冲去。
我坚信那里是出口,也是我人生的入口,义无反顾,我会为我的每一个选择负责。
又是同一种奇妙的感受。当我后脚离开了那片黑暗,我又重新以人类的姿态伫立。我一丝不挂地站在冰凉光滑的石台上,昂头挺胸拥抱阳光。
想着应该是森林深处了吧,这是个幻境般朦胧的地方。所有事物都潜藏在扭曲的光影中,仿佛无数鲜活的眼睛在探视着我。
我蹲下身,猜测脚下是一坛纯净透明的清泉,因为它溢散出的香味如同有长生存在的洞窟里的潭水般,但这里的香气更加清醇,极具诱惑。我忍不住伸手捧来,慢慢饮尽。
没想到黑暗的深处,竟是如此明媚动人的光辉之地。但好像,与我记忆里的阳光有所不同。在我生活了十年的故乡中,阳光也常常从高空而下,普照大地。而这里的阳光,似乎来自泉水之下。泉水的下方是耀眼的一片白色,其边缘泛起柔和的光。光虽明亮,却不是很扎人眼球,这也是这里光影迷幻的原因吧。我的四周被不知名的绿树包围,啊,一切都是如此芬芳沁人,令我流连沉醉。
啊——虞渊。
我一直保持着清醒,明晰了自我的我不会被诱惑。可我要回哪里去?
那个故乡不是我的家,那里的人们和我生活在两个世界里。
然而,长生在那里。
不知为什么,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子,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我无论如何也舍弃不了他,明明我们都未曾对话过。
也许是因为只有他能够证明我这十年来存在的痕迹,也许是因为他是扎根于我本性渴望的一部分。
我想回去,我想带走他。
如果他看到了这样的我,已放下苦痛执念的我,会不会再次睁开那双美丽的眼睛,向我投来柔和的目光……不再是幻境的景象。
事到如今,我还是害怕噩梦中的事会变成现实,我害怕他离我而去,在我还能够得到的地方,我决定牢牢抓住他。
“长生……”我不停地念着念着,同时四下张望归去的路。
那条路,应该是与那些黑暗一样,不协调于这个世界的吧。既然我能进来,就会有出口的。环顾中,我意识到至少那出口不存在于我现在目光可及的任何地方。
于是我站起身来,钻入了某两棵树的夹缝里,然后一条小径跃然眼前。
我不觉纳闷,这仿佛是一个被有意识有思想的生物建造的世界一般,这条路莫不是遇见了我随机且莫名其妙的行为?
多想无用,我索性顺着路向前走了起来。
于是,路旁的景色,开始微妙地变化了。
我经过的植物在慢慢长大。并非那种可视的动态生长,而是在我眼中,下一棵总比上一棵大了那么一点点……
走了很久很久我都没有疲劳,植物的变大趋势也没有要停止的样子,直至最后,两边的巨木遮住了阳光,截断了去路,其缝隙造出了又一片黑暗。
是叫我再钻一次的意思?
没办法了。我只好嘟着嘴爬了进去。
我回到了原点。
熟悉的清泉与香气,还有那如梦似幻的光影,我无奈地垂下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又回到了同样的地方,难不成这里有“鬼打墙”什么的。
同样的地方?小我道?
不对,我猛地抬起头,发现周围的树木植被都比原来大了一倍。
既然我出来的巨木的缝隙与我进去的普通树木的缝隙的方位是一致的,那要么我是进入了另一个不同的地方;要么,我的行为确实对这个空间造成了影响,或是它对我的感官造成了影响。不管怎样,变化一定是无形中发生了的。
只要有变化,就难免出现破绽。我是这么想的。
于是我重复着在缝隙中穿梭、在小径上奔走的行为,直到树木大到遮住了天空。我最后一次出来时,落脚点已经只有泉水周边的大理石了。
很明显,植物们的长势再疯狂,也不敢入侵这泉水的领地。越来越浅的泉中央出现一束光柱,贯穿到了头顶树木的交合点,又如流星般顺着无数的枝桠滑落至树木的根须,渐渐蔓延侵蚀了脚下的整片土壤。
瞬间,视觉里的光影全都消失了,只剩下茫茫的白色,没有阴影的白色世界。
慢慢地发着呆,怪异的疲惫感向我袭来。
于是我便放纵般地落入水中,在黑暗的梦境里再次陷入了沉睡。
我站在一道长长的走廊里,这场景似曾相识。
像是死城湖泊下方的那道路一般,光滑的石壁,未知的光源,不过没有任何突兀的感触。
大概这就是青鴍口中的“小我道”。怎么,圣人有把通路建在水下的习惯吗?说起来如果直面自身的真实是叫我超脱懦弱心境的意思,接下来我还要做些什么呢?
我好奇地向前走着。
我继续向前走着,走着……
“你醒了。”崇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眨了眨眼睛,眼前是被纵横的树枝树叶遮住的、遥远的天空。
那棵影龙爪树已经消失了,森罗的路继续向前延伸着,就指着黑暗原本所在的地方:“那里的是什么?”
“只是灰烬而已了——青鴍是这么说的。”崇时答道。
原来如此。
我一直想知道,东森罗坚实的结界之后究竟藏着怎样惊人的秘密。可惜我猜错了,连皮毛都没擦着。
正如青鴍所言,大费周折地绕了过来,森罗中并无宝物,也不存在异兽。
这里,只是灰烬而已。
然而这灰烬对我来说的确至关重要。虽然没有苦休那般的超能,这棵影龙爪后的小我道却揭示了我的自我,抹去了十年间我积累的深重的怨念。
那些一直拖着我的累赘,脆若游丝的精神力,如今终于全都卸去。虽然不知道为何这条道路与我有怎样的渊源,又为何会对我起这样的作用,从结果上讲,我以超负荷的危险状态进去,两袖清风地出来,已经是再好不过的结果。
这背后的我的真相,在此也稍稍露出了些许眉目。
“他人呢?”我一动不动地躺着问崇时。
“你进去了之后,他说有事要办就走了,叫我在这里等你。”
“他有说他要去哪儿吗?”
“没,没有,我本以为他会在你出来之前回来的。”他听起来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是吗。”我一下子坐起来,“那我们走吧。”
“唉,不等他回来吗?”他一脸诧异。
我拍拍身上的土,发现之前被树枝划伤的痕迹都痊愈了,精神气色也好了很多。我躺的地方铺着厚厚的软藓皮,怪不得那么舒服,真是细心。
“他不会回来的,”我笑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