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6.2 黑门
狭窄沙石路断在了沼泽口,于是现在走的路又宽阔了起来。虽比不上正常的路那么好,但至少有一个人走的宽度,有躲避横生枝桠的空间,我就已经感激涕零了。
此时我已经被划得一塌糊涂,前臂上一大块血肉模糊。但我还是振奋了起来——我有这种预感,目的地快要到了。况且,这点伤也不算什么,崇时有苦休随时疗伤,青鴍似乎无所不能,我可不想变成那个拖后腿的。
又走了几十分钟,前面的人一点反应都没有,我却口干舌燥,出现了疲惫感。本想说他从一开始直接传送我们过去不就得了,可如果真是这样,他应该早就那么做了。既然都已经走了这么久,再问也是白问,我只好抿了下唾沫继续撑着。
但没一会儿我不争气的肚子开始叫了,在寂静的森林里声音尤其突兀响亮,我极度难为情,恨不得找个地方钻进去。
“再坚持一会儿,快到了。”他出乎意料地安慰了一下,我总觉得不是滋味。
“我完全没问题。”我逞强道,快步超过了青鴍。反正这儿也就一条路,根本不需要他的指引。
我没几步又蔫儿了,青鴍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走到我的前面去了,似乎从头到尾他的速度就没变过。密林带早就过去了,我还是得跟在他后面走。
我垂头看着地面,就盯着他脚后跟昏昏沉沉地前行。我们到底要往哪儿去呢?要是我们方向没有改变过,是朝着东走的话,在我们不知不觉中,已经越过了囚椿与森罗的交界线。
达成我梦寐以求的愿望时,因为麻木与疲惫,竟然一点都高兴不起来,真是浪费。
我脑子里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正在演奏盛大的交响乐时,没有注意前面的东西,我一头撞在青鴍背上,才懵懵懂懂地停下来。
“到了。”他说。
我抬了下头,迷迷糊糊地回应了个“哦”。
旁边的树林忽然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我看过去,崇时正从灌木丛的边际踉踉跄跄地摔出来,虽然没什么伤口,却灰头土脸的狼狈极了。我松松垮垮地笑了两下,稍微提了点神。
“你到底绕了多大的圈子啊?”我问道。
他抓狂似的把头上的大撮不同品种的树叶捋下来,咆哮道:“苦休带错了路!”
真是提神醒脑的回答,让我笑得更开心了:“许是时间久了,它也跟你的同步率变高了。”
崇时作恼羞成怒状,张牙舞爪地向我扑来。我大笑着朝着他的肚子踢了一脚,他装作很痛的样子大叫一声自己飞了出去。
他在地上以很夸张的动作扭动,好像真的伤筋动骨。
我突然不笑了,奇怪地盯着他看。他毛毛地拍拍屁股灰不溜丢地站了起来,眼神闪闪躲躲地逃避我,我却抓着他不放。
片刻之后,我又大笑起来。他撇嘴,舒了口气,也跟着大笑了起来。
崇时的小丑角色扮演得很糟糕,但糟糕成这样也算是一大特色,反而起作用了。笑过之后,我才记起我即将要面对的东西。
说起来,我即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呢?
什么也没说就一路跟到了这里,回头是不可能了。
四森中,虽然我先前有所怀疑,却受到行动范围的限制未能确定,一路下来证实了我的猜想。这里——我存在的这片绝域的植物,和新世界全新世的植物全然相符,森林被不同的树种分割成了王国。起初是清一色的大叶朴,然后是一堆瘦瘦高高的椿树;过沼泽前(极为狭窄的那段),几乎都是箭毒木,还多是那种细枝极多极高的;后来过了段相对正常的漆树带,到达现在所处的望天树群——虽然没有白淤的古望天树群高大,平均却也超过半百米,足以遮天蔽日。旅人所记载的空间数以亿计,没有尽头,为什么偏偏新世界与这片土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呢?
撇开这不谈,这树种的分布也让我完全摸不着头脑。途中我并没有感知到什么特殊的气温变化,而现在回想起来,温带树和热带树几乎夹着生长,违背了新世界的理,也违背了这里的理。
我面前的森罗的景致是最令我瞠目结舌的:苔藓与蕨类植物过于密集,大片大片地铺满了棕色的土壤,爬上了巨大古望天树的树身,厚实地裹住了部分枝干。寄生龙须草一团团从枝梢垂下,深深浅浅惹得视觉恍惚。这些苍天大树使无际的苍穹几近被遮蔽。透过枝桠的缝隙间,数不尽的光晕告知了夜的终结,笼罩着深绿璀璨的自然世界。我的眼界也相对亮堂了许多。
囚椿那段不见天日的灰暗地带,昼夜颠倒的无理世界,终于被我们所征服。我踩在柔软的深绿色镰刀藓地上,莫名焦躁地期待着即将到来的使命。
“关于龙,你知道多少?”青鴍突然说道。
“嗯?龙?是指……龙吗?”
他轻盈地跃上一棵古树隆起的须根,左手附上一片褶叶藓,自言自语般地说道:“虽然在新世界龙是空想或变异的生物,龙在很多空间里都是共同存在的——而很少有一种生物能够存在于所有空间、不同文明的概念意识中。大体上,邪恶的下等龙短而臃肿,即使会吞吐火焰与寒冰,也只是被枷禁在物质世界的奴仆。而东方应龙能威慑四方,通灵晓性,修行到达无我境界便成龙神,成神之前所生的后裔都称作未龙神族。它们出生而具神力,是龙中的贵族。”
“唉——”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然想到新世界中写的龙好淫而生九子的轶事。
“东方是身为龙子龙孙的未龙神族通络的地方。”青鴍说,“而森罗和囚椿都已经历凰火灼烧,囚椿相对脆弱,空间被灼裂,树群的精魂被来自罅隙彼岸黄泉的阴风吹向了东边,打通了这里的路。”
“路?”
“只有你能过去的路。”他语气冷静,却逼得我慌乱起来。
“你追寻的秘密之花就盛开在这灰烬之中。”青鴍指着前方说,“走过这片绿地,在光永远无法企及的领域,那棵被影子吞没的龙爪树会将你指引向小我道。无人会阻碍你,也无人会助你一臂之力,你将直面自身的真实,迎接命中注定的脱蜕。”
他的话语,使我瞬间清醒过来,明白自身的孤立无援。
无论我对拥有他们两个同伴感到如何振奋欣喜,我依旧是摆脱不了血液里的无源罪恶。椿的态度我其实心里大概有数,一次次我对于自身的污秽视若无睹,将被孤立的缘由归结于百岁一族的迂腐愚昧。我现在也不会承认我是错误的,在记忆空白的情况下,我又能做些什么呢?否定自己的存在吗?
青鴍提及龙族的意思不言而喻,我震惊地甚至难以提出疑问。我竟在这样的地方得知自己的身世,从一个难以相信他会说谎的人口中。
我的眼前——青鴍带我来的地方,是真正的、赤裸的森罗。没有结界的加护,这里显得如此令人胆寒。而我明白青鴍的意思:我唯一的选择是独自进入森罗的深处,从一棵龙爪树到达一个什么我道上去。
我自认为我的执著是根深蒂固、不可动摇的,但即便如此,在经历了刚刚唐突的折磨后,也有些犹豫。我不想再一次看到那样的长生。
我看着他的眼睛,想起了昨日我们见面时,又记起刚刚我醒来发现他守着我的时候。他明明在我的身边,也都在回望我,我却无法触及他的目光。迷惘疑惑中我突然意识到了,起初的时候,他并非是没有敌对的气息,
而是根本没有任何气息。
哪怕是幽灵鬼怪,也有各自的气息,只要是存在着,就会留下存在的痕迹。我听见了他的声音,看见了他的容貌,触到了他的双手,却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回首望去,他踩过的残枝与枯叶没有丝毫碎裂的迹象。
若他并不存在,那从一开始,我就该是凭借自己来到这个森林并挣脱束缚的,但我深深相信,是他带我进来的。
他的存在如此鲜明,却又无法被证实。我眼前的,莫不是一个悖论。
我疯了吗?
“你是谁?”我又问道。
他终究还是没有回答。我依旧看着他的眼睛,也依旧看不见我自己。
我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荒谬地走神了,真是有我的风格啊。如果我被吞没的话,现在的我会死去吗?
罢了,既然横竖是孤身,既然我从真空中走来,既然我在生活的地方没有任何羁绊,那么就此去了也无妨。
“长生……”我念着这个名字,镇定心神,大步向前。
黑色的树,被影子覆盖的树,伸出上百扭曲的龙爪,静止在我无言的恐惧中。
被吞噬的时候,我颤栗着,眼角渗出泪水。
余光里,青鴍木然不动,目光依旧深邃冰冷。
啊——我最后想起的是梦中他带给我的温暖的早晨,而如今连他的话语仿佛都是虚假的。
很快,我清晰地意识到我再次陷入了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