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7.1 枯骨
就算我再怎么蜕变,我也无法拥有像青鴍那般超脱的气场,不过身体与精神上真的轻松了不少。
崇时一路上问了我很多问题,像是“你怎么去了这么久?”“那棵树里发生了什么?”“你的脑袋没问题吧?”……我都敷衍了过去,这家伙的声音现在听来还是那么刺耳,不过这熟悉感同时也使我安心下来。
“说起来,你认识路吗?”崇时问道。
我停住了。
这个问题,我还真没有想过。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正按照来时的路往回走,风向没有错,路线没有错,这就是青鴍带着我们进来完完全全的同一条路,我没有搞错。
唯一的问题是,我意识到,这条路出不去。
再走下去,恐怕我们会走完这条大道,直通囚椿之森。
说不定会碰巧遇见发狂的椿小姐,或是在污臭的沼泽里被死尸们拉下溺死。
“这可不行……”我自言自语地道。
“快看!”身后的崇时忽然叫起来。
我回过身去,看见他指着地上杂叶间的什么东西,露出怪异的神色。
我循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瞬间就明白了。
一条大蛇。
崇时表现奇怪的原因也很清楚:百岁并没有蛇。
我在书上读到过这种生物,说危险也不危险。若有毒,叫崇时去拿便是了。我所在意的是,新世界的生物落到这里来,是否说明青鴍所言连结点的紊乱加剧了呢。
又或者,这条蛇具有某种特殊性?
它身长约两米,极粗壮,一动不动地盘伏在暗绿的乱叶间,背部深红的纹路尤其鲜艳。它的头微微抬离地面,青白冰冷的瞳仁直勾勾地盯着崇时。
崇时却没有移开目光。
蛇幽幽然地吐着信子,缓缓地将头转了过来,恰巧跟我盯着它的眼神接触了。
一滴冷汗从我的额头上淌下。
巨蚺。
奇怪的是,它不但没有攻击的意思,目光中反倒意味深长。它游动下身,晃了晃脑袋,慢悠悠地朝着某个方向开始移动。
“它叫我们跟着它。”崇时忽然说。
我挑了挑眉毛,还是照做了。
我们跟蛇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新世界的书说过,巨蚺若是被人类饲养大多会失去危害性,但这毕竟是野外,而野生的两米巨蚺足以绞杀一米七的人类,我们毫无招架之力。若是崇时体内的那玩意儿判断失误,几条命也不够抵的。
我相信他,单单是因为没有其他的选择而已。
“你真的能听懂它说话?”我漫不经心地问道,拨开一边的乱枝。
崇时一边走着,一边回头答道:“不知道。是苦休说,跟着这个动物走。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生物,只是觉得它很亲切。”
“嗯——”我提起声调,觉得巨蚺很亲切——真是让我自叹不如。
我也没再说什么,一路走下去,还真的看见了结界外面。巨蚺接近结界时,我加快了步伐追了上去。可当我们一头钻出去时,它已无迹可寻,宛如人间蒸发。
“真是奇怪呢。”崇时寻了半天也没找到,只好遗憾地叹道。
我不觉得遗憾,重新到达伥土的感觉有些微妙,空气似乎浑浊了不少。
果真是我自身发生了变化的缘故吗?
“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崇时问道,“还要等青鴍吗?”
“嘘——闭嘴。”我捂住他的嘴。
不远处传来陌生的气息,有什么不好的东西正向我们逼近。
“快藏起来!”我小声地朝崇时喊道。他似乎也感知到不妙,一下子就闪回结界里面,钻入丛林间。我也本想躲进去,却被结界弹了回来。
难道单向结界对我还起着作用,还是对崇时不起作用?这里一片空旷,我无处藏身。
我猛地回头,人影清晰了起来。高大的身材,从容有力的步伐,石樱藤缠绕的长手杖。
“真是稀客。”我冷笑着。
十年不见,长老的脸没有一丝变化,依旧布满褶皱,眼神充斥着虚伪的魄力。
令人作呕。
我听见身后的树林里哗啦一声,恐怕是崇时把持不住,但愿他别出来送死。
可惜长老并未理会我幼稚的讽刺,他似乎就是冲着我来的。我发现他从来不眨眼睛,使得他的眼神分外瘆人。
“你是谁?”他问道。
我怔住了。
忽然,他表情瘫痪的面部抽动了起来,不自然地大大咧开了嘴,仰天发出惊悚的怪笑。
“嗤嗤嗤嗤嗤嗤嗤嗤嗤……”
我的心脏一阵剧痛。我颤抖着跪在地上,蜷缩着按住胸腔。
“嗤嗤嗤嗤嗤嗤嗤嗤嗤……”这苍老沙哑的笑声回荡在空旷的伥土上,十年前伪物的念头从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一阵风吹过,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徐徐蹲下身来,盘坐在匍匐在地的我的面前。他伸出粗糙的大手,抚摩我的头顶,像是居高临下地摸着猫狗。
“我真的没有想到啊……”长老说道,“真没有想到,你居然能走到这一步……”
“你……”我奋力甩开他的手,向后摔去。我低头捂住我抽痛的胸口,抬眼怨恨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放下伸出的手,毫不在意。
“十年了……十年!我们都不能碰你分毫。”他努力保持平静,却难以掩饰声音中的兴奋,“我们等了十年……你从灰烬中归来的那日起,我们就开始等待……”
“漫长的……漫长的……时光啊,我们不得不用我们可怜的孩子,以他们的血肉赎你犯下的罪……而你就在那安逸的窝里,像兔子一样躲在窗后远远地看着……”泪水渗出长老的眼眶。我的背紧紧靠在结界上,企望着奇迹的发生。
“而现在……”
“现在,你的庇护结束了。”
我的疼痛一瞬间停止了。我惊得睁大双眼,他也凝视着我的双眼。
灰白的……银白的……淡黄的……淡金的……黄金色的瞳孔。
摄魂。
我不得动弹,被他的眼睛禁锢住。难道具有摄人心魄的力量,并不一定需要那恶心的人皮面具?
他口中念着某种语言,但绝不是我有意识以来使用的语言,大概也是什么咒语,我也真是受够这些不入流的玩意儿了。
正当我心有不甘,思索着开溜的方法时,伥土开始流动。
我的身旁出现了五六个小型的沼滩,几个形状从沼泥中弓背爬出。是泥人吗?长老从孩童时期——羽化之前,就开始接触这些了吗?
不过我现在的处境,或许真的不妙。这些东西虽然智力不高,却是实实在在的武斗派,论力气我是一丝胜算都没有。
泥人们三下两下就将我扛了起来,无论我如何踢、打甚至咬,它们都出色地同我的预期一样无动于衷——不愧是泥做的。
眼睛被罩住之前,我瞥见森罗结界里崇时惊恐的脸。他泪流满面,死命地捂住嘴。他身旁的树上爬着那条红黑条纹的巨蚺,依然在悠闲地吐着信子。
怎么办呢?真是令人笑不出来的状况。
泥人走得很平稳。我深知自己没有与他们抗争的能力,左右权衡,与其慌乱恐惧,不如利用这段动弹不得的时间整理一下思路。这两天我从现实——而非书本——中获取的信息量太大,又总是急于奔命,脑子里很多
东西都搅成了一团浆糊。
青鴍做事似乎大多有自己的理由,我对他也有莫明的信任感。他的身世来历与动机,都不是我能够凭空臆测的。我把思维的重心从对他的集中关照移开,重新审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
说起来,逃离囚椿的那数个小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呢?
虽说是青鴍他们将我带出来的,我恐怖的记忆却非幻影。我相信那一定不是真正的长生,然而不是长生的话,那又是什么呢?那种存在虽然令人恐惧,但对于我来说,却似乎有着存在的必要性。他给予我实感,我不愿认同的实感。
椿和这个长生的黑暗版都曾提及,有什么邪恶之物正向我追来,尽管不知那准确的是指什么,我的心中却有不妙的预感滋生。
泥人们的行进缓慢而稳定,即使我诸多挽留,一切琐事逐渐从我的思绪里退去,倦意随之席卷而来。积蓄的疲惫覆盖了我,使我不可抑制地再度坠入梦境里。
耀眼的金色大地,昏黄困顿的天际。
我屹立于透明天空中,头顶是辽阔无垠的沙漠。初遇时的青鴍——那个模样的孩子,漆黑的衣衫,没有焦点的眼,宛如一尊人偶静静地站在我的面前。
我缓缓抬起手向他够去,却发现我们之间的距离无法逾越的遥远。而我的双腿深深扎根,无法移动。
片刻之后,他全身的骨骼开始疯长:拉长,破碎,掉落,重组。
那副皮相变成了拥有青鴍一切特质的年轻男性,阴柔的面庞与没有倒影的灵魂。或许那是青鴍生长的尽头。
晃神间,他又有了变化。眼眶的轮廓加深了,眼中阴影却被神光取代。挺拔的鼻梁,不再柔软的嘴唇,湛蓝流动的双瞳……那是长生原本的脸。
他脸上浮现出那美好的微笑,使我苍白的面颊泛起微红。他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可我一伸手,他即刻化作云烟。
我失落地站在原地,木讷地盯着脚下静止的薄云。
又有一个人出现了,我连忙抬起头……长老,丑恶的反派,顺着黑色的荆棘从头顶的沙漠里长了过来,一步步向我逼近。
我一步步后退,却毫无用处。两人的距离在拉近,直至我看到……长老的皮肤之下,什么活物骚动着,微小而数量庞大到覆盖全身,向着正面人体的轮廓波浪般推去。长老像是被自己皮肤下的东西吃掉了一般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两片硕大的绿叶,垂死地扒在一片雾气的碎渣上。
一会儿,那里有什么东西长了出来,很快整个天空都铺满了它的子系。
有的甚至攀上了我的脚腕,勒进我的血肉里。我先是尖叫挣脱,它们却越来越快、越来越密集,企图吞没我。我挣扎着落到头顶的地上,滑进流沙坑里,再也没能出来。
另一个我正注视着这一切,心中没有掀起一丝波澜,只是个空荡的躯壳。
有点儿瘆得慌。
我迷迷糊糊地发觉长老领着泥人们走在一条陌生的路上。一座细窄的石桥,凌空跨在一片乳白色的泥土地上,通向未知的远方。
我听见长老不协调的嗓音,哼唱起诡异的小曲。
敞吾玄门,迎我贵骑。
笑饮神血,鬼入圣境。
剁宰牺牲,涂炭异灵。
无知百岁,无意罪孽。
无知百岁,无意罪孽。
说什么“无知无罪”,可笑至极……
然而这单单只是种恶趣味的恶魔崇拜,还是真的……有什么要到来了吗?
完全清醒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被丢在了祠堂中。仔细看看,这却并非我熟知的祠堂,内部结构确实很相似,但本该有出入的地方不见了,我从内部打开祠堂的正门和后门,看见又是祠堂内部的光景。
如果有合理的解释,这便是无数祠堂连起来的一个长廊。真是奇怪,这样的建筑物有什么意义?
忽然有一片黑影靠在纸窗上,它叩了叩木边,哑着嗓子问道:“玄门尚未打开,气候微湿似有雨露之兆。请长老早避,推迟祭典。”
我望望四周,并没有找到长老的影子。现在又无事可做,听声音门外也就一个人。我踢破侧面纸窗,视野中只有悠荡的浅蓝天空。
我奇怪地爬出去,一扇巨大的翅膀划过,掀起小飓风,在我连忙躲避时,它很快向下飞走了。
向下?
我纵身一跃出了祠堂,发现自己竟处在山之高巍。那只庞然大物席卷过山身,看着像是一只三脚白首的……大鱼鹰?
刚刚是它在说话吗?
脑海中略过一丝熟悉感,却回忆不起什么来。我一览脚下,熟悉的万物景色都被颠覆:不再有村庄,不再有森林。在我目光可及之处,直至天空与大陆会聚之线,都是一片白色的土地。一条溪流由山而下,向南方流去,终点也不可视。
当我正要下山一探时,祠堂另一侧的木窗后传来诡异的尖叫声。
我慌忙爬回去,却被窗边绊了个跟头,脸狠狠摔在地上,我脑子一声嗡响,痛得几乎要昏厥过去。
耳中传入波涛的歌声。
水从山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