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暗香流动(上)
十一
钟离芙二人困在宫里七日了,虽说并未对他们进行身体上的伤害,饭菜虽然很简陋,但也没有下毒,没有少了他们的。
钟珏每日都回来给他们送豌豆黄,顺便和李善琰玩儿。她是皇帝唯一的女儿,全宫上下对她也是无比的尊敬。从刚开始的隔着窗户,到她可以进来和他们说话,只是一声命令的问题。
钟离芙从她口中得知,此处名为甘织宫,是这宫里最偏僻的一角。李翰第一任皇后便身居此处,自崇德皇后仙逝后,此地便再无人居住,渐渐就成了废宫。
她问钟珏她父皇抓她二人前来有何目的,钟珏摇头,说朝堂之事她父皇很少跟她说,所以她也不清楚。钟离芙也没再逼问,看她和李善琰相伴时那种从心而发的欢乐,她竟也有些同情这个孩子了。
今日午时钟珏走后,甘织宫来了位新人,女子衣着整齐,身配宫装,钟离芙看着模样像是位妃嫔,便让李善琰先去里头等着,她坐下来和她交谈。
“你是?”钟离芙出口询问,毕竟这甘织宫除了钟珏,旁人是不会来的。
“我姓霍,是这宫里的可怜人罢了。”
她浅笑,眉目有些不食烟火的味道,是位高洁的女子。
钟离芙离开长安许久了,不知道霍姓是那个世家,只点头搭话,并未评论。
“陛下抓了你们七日了,不叫你们知道任何消息,你们不知道,忻州王和成王与柔然一起,已经打忻州朝京城打来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和,不带喜怒。钟离芙听后倒是心里舒然,替他们担心。她不明柔然为何骤然相助,但只要能出去,谁来都好。
“陛下常到我宫里,却从未让我侍奉他。每次来也只是和我说说话,宫外的人都说我是红颜祸水,可他们不知道陛下的苦衷。”
她转过眸子看着钟离芙眼中闪过的惊愕和疑惑,便继续说下去。
“陛下抓你们来后,修书一封给忻州王,说只要他说出遗诏在何处,便放了你们。”
“可他也只是听说,从未证实。他只想逼着他们反,让他们反。”
她容貌秀丽之极,当真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眉目间隐然有一股书卷的清气。钟离芙听她讲着这些事,从未想过,百姓口中的昏君,是如此的真相。
“他晚上入眠时,常唤着阿弟,惊起后便会一头的冷汗。他想了三年,故作昏庸不理朝政,为的就是引起你们的注意。”
“如今前朝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可他,还像个没事人一样,仿佛这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
霍氏说完,盯着钟离芙看了半天,观察她的反应。
“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钟离芙诧异又质疑,可她看着霍氏的模样,她可能真的爱着李桎。
“你是这宫里唯一的宫外人,他的千古骂名,我会替他背,可他念着的阿弟,却无从知晓这些事情。”
是啊,每一个昏庸的君主,史上总会有一个红颜祸水来替他承担一切,殊不知女子亦无罪。她眼前的霍氏,倾城尚且不为过,她不妩媚,恍若谪仙落世,不小心染了凡尘,从此爱河难出。
她愿意为他背下后世万人的唾骂,却也要把他真实的一面告诉给她。
“出宫了,我想你一定知道他口中的阿弟是谁,告诉他,别误会了陛下。”
霍氏向她告别,出了甘织宫,消失在远处。余下钟离芙,望着窗边的细柳,沉默良久。
李良玞的军队从忻州一路杀到长安,加上万俟弈的援助,这一路似乎很是畅通,破开了长安大门,他们二人并肩于马上,这样的场面可真是难得。
“月人,没想到你还能活着。”
“是啊,我也没想过。”
万俟弈口中说出这句话带着些岁月的沉淀,他望着万物,还是有些陌生。
他们暂时落脚在原先的安乐伯府,是钟离厌在他们走前嘱咐的。他的腿脚不便,和李灵徽带着孩子们坐在后头的马车,还得有些时日到达京城。
万俟弈虽然常常到安乐伯府,从未进入。
那日钟离玮夫妇离世,钟离厌兄妹将二人安葬后就进了宫,此处现在已是一片荒芜。万俟弈寻着钟离芙的屋子而去,可屋门已经破败,里面也什么都没有了。
阿普哲替他收拾出了一间还凑合的厢房住下,傍晚时,李良玞找他谈话。
两个人围着院里的一簇火堆,只有两个人。
“明日过后,你还会留在京城吗?”
李良玞问他。
“回柔然。”
他简单的三个字,可他知道这次回去,他的父亲一定会责骂他,他违抗了命令,领兵帮李良玞一路打到长安,他的父亲早就雷霆大怒了。
明日远远的看她一眼,就离开这儿了。
“李良玞,原来是我没有资本,现在我有了。”
“我和你,一定会有一次竞争。”
次日清晨,全城的百姓都在此时早早起来,似乎在为接下来的未知做准备。而那些个王公贵臣,也早备上了朝服。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朝拜的对象变了,而自己的命,还是要靠最后的决断。
李桎一早便递了信过来,说只需李良玞入宫便可。万俟弈就留在了安乐伯府,等待钟离厌他们到京。
朱红色宫门打开,似乎是有人在请他们进入。这一行人马浩浩汤汤的走在宫道上。李良玞左右环视,这一切还同儿时一般,可是此次故地重游,身份又是另一个。
“陛下请五殿下独自入内。”
李良玞虽有迟疑,但仍下令不准任何人跟随,自己跟着那个小太监走了侧门进去。
过了这道门,里面就是内宫了。几座伟岸的宫殿映入眼帘,金砖砌的銮仪殿彰显尽皇室的尊贵。而再步数百,才到了皇帝的寝宫。
建章宫的外观并没有变化,依旧是那么的神圣不可侵犯。小太监带着他入内,走过长廊。“五殿下小心脚下。”若不是小太监提醒,李良玞还没有注意到脚下是一排锋利的剑刃。
“这里是建章宫小道,为了防止刺客,建造的时候就在此处设了机关。若是有刺客,不注意便会踩到,触动前殿机关,羽林军便会护驾。”
这可真是个狠招,如此,刺客受了重伤逃不走,便会被乖乖抓住。
李良玞跟着他再往前走,便到了扇屏风后头,隔着屏风,他能瞧见依稀的人影。
“你来了。”
李桎的声音还是那个样子。
或许是少年带来的震撼太深,还是经历的事情太多。李桎虽然比李良玞大了许些,可还是成熟过了。他似乎身上多了些戾气,带着复仇的怒火。
“我本该叫李良桎。”李桎笑道。“你的父亲把你们的名字里都添了个良,让你们豁达善良。”李桎玩弄着手里的玉杯,颇为有趣,嘴角还挂着些许笑意。
“可我偏不要那良。”他狠狠地吐了这几个字,似乎有意给李良玞听见。“这世间从未给我良,我又何苦给世间善良。”李桎绕过屏风,到了李良玞面前。李桎还是那样俊俏的面容,一双狭长丹凤眼满目柔情,书生意气。可偏偏这副皮囊下的,是炽热的灵魂。
“你看,这皇帝的龙袍披在了我身上,那金黄的龙椅上还留着我的余温,冰凉的玉玺,万千人的性命都捏在我的手里。”李良玞顺着他指向的地方张望,那玲珑剔透的国玺正装在樟木盒子里,方正地摆在桌面上。在初升的阳光下,龙椅格外耀眼璀璨,折射的光芒令人窒息。
“我曾经以为有了一切,我就会满足。”李桎语气中夹杂着悲凉与无奈。他曾经也是这皇宫中的幼子,过着饭来张口的日子。他以为报了仇后,就会夺回属于他的一切。
可他错了,他的童年送给了复仇,他的快乐成了战火的陪葬。他即便回到了这里,夺回了皇位,站在了制高点,可依旧找不回他的幸福。
“这天下适合更好的人来掌控,而不是我。”李桎摆摆手,倒有种逍遥自在的滋味。
李良玞听他讲这番话,出乎意料。他没有想到这个表哥说出这种话,他以为今天又是一场厮杀。
“几年前,我杀了太多人。”
“这一次,我不会再如此了。”
李桎淡笑,宛若春风分花拂柳而来。李良玞被他拽了进去,眼睁睁的看着他在禅位诏书上盖下了朱红色的国玺。
“你想好了?”李良玞问道。
“说我死了吧,我带着珏儿,寻个无人问津的地方,平淡度了余生。”李桎早就换下了九天龙袍,着的依旧是那身不染尘世的素服。眼前的不是李桎,而是钟韶,是那个淡然作画,眉目清秀的钟韶。
直到他从暗道离去,李良玞都没有说话,他怔怔地看着这一切,如此平和。没有征战,没有杀害,简单的一张诏书,他就成了周朝的新王。
“表哥……”
他空荡荡的对着早已消失的背影,伸出手去,抓一缕微风,满手是空。
“走好。”
史书记载,周太祖崟治帝死于建章,死因不明。崟治三年末,忻州王登基为帝,号永安,史称周太宗。
李良玞带着禅位诏书走出皇宫,在宫道上,百万将士见明黄圣旨,皆俯身跪拜。
“朕在位三载,遭天下荡覆,幸赖祖宗之灵,危而复存。然仰瞻天文,俯察民心。是以前王既树神武之绩,今王又光曜明德以应其期,是历数昭明,信可知矣。夫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故唐尧不私于厥子,而名播于无穷。朕羡而慕焉,今其追踵尧典,禅位于忻州王。”
字字句句回响在天空之上,入了每个人的耳朵。他们效忠的人现在是大周的新帝,是至高无上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