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实现的王道
当初孔子为了推行自己的主张,带着弟子们周游列国,亲自游说各国君王,虽然最后失败了,后世的儒家学者们却继承了他的衣钵,继续向君王们推行自己的学说。
孟子复制了孔子的人生道路。
早年他钻研学术,办学授徒,发展出自己的一整套理论体系,也招揽到一大批追随者,在国际上渐渐积累起了名气。
中年以后,他带着手下的弟子们,驾着浩浩荡荡的车队,在各国之间穿行,游说列国。
当时中原两大国魏国跟齐国正拼得很凶,孟子的游说对象便主要瞄准魏惠王和齐威王,以及后来的齐宣王。另外,他也向宋康王和滕文公推销过自己的学说。
这些君王们正在为国内外危机四伏的局面焦头烂额,他们也在急切地寻访贤才,希望找到振兴国家的方略。
所以他们对于孟子的到来是非常欢迎的,总是给予孟子特别高的礼遇——一方面希望他给自己提出有用的建议,另一方面也希望在国际上留下“爱才”的名声,吸引更多人才的到来。
这是一个君王与大师相映成辉的时代,天下最聪明的一群人正面交锋,思想的碰撞,爆发出耀眼的火花。
《孟子》这本经典里面,记载了孟子游说各国君王的许多言论,为后人所津津乐道。
孟子到魏国,魏惠王见到他大喜过望,激动地抓住他的手问:“先生不远万里来到鄙国,是要教导寡人怎样争得利益吗?”
孟子摇头说:“大王何必考虑利益?大王只想‘怎么才有利于国家’,下边的大臣们就想‘怎么才有利于我的封邑’,老百姓就想‘怎么才有利于我自己’,人人都在为利益考虑,但人心是不满足的,最后都在互相争夺利益,国家不就乱了吗?依在下之见,大王最应该考虑的是‘仁义’,大王考虑仁义,下边的人们也都在考虑仁义,整个国家都讲究仁义了,人与人之间才能和谐相处,这才有利于大王的国家呀。”
这正是孟子一心一意推行的“仁政”理论。
魏惠王又向孟子请教“仁义”的问题。
孟子问:“用棍棒杀人和用刀杀人有什么区别吗?”
魏惠王回答:“没区别。”
孟子又问:“用刀杀人和用政令杀人有区别吗?”
魏惠王回答:“也没区别。”
孟子接着说:“如果一个国君的后厨里有肥肉,厩里的马都喂得很肥壮,路上却满是饥饿的百姓,这不相当于率兽食人吗?野兽相互残杀,人类都觉得很残忍,一国之主却率兽食人,又怎么能被称为人民的父母呢?”
这是劝告惠王要善待百姓。
又一次,魏惠王说:“我治理国家够用心了,我看周围几个国家,没有谁比我做得更好。但他们国家的人口却不减少,我国的人口也不增加,这是什么原因呢?”
孟子回答:“就好比战场上有两个士兵,一听到锣鼓响了,前边开战了,吓得掉头就跑,其中一个跑了五十步停下来,另外一个跑了一百步才停下来,跑五十步的那人就嘲笑跑了一百步的,说他胆小。大王您怎么看呢?”
魏惠王说:“这怎么行?明明两个人都胆小,五十步的哪有资格嘲笑一百步的。”
孟子说:“国家之间也是这样呀。大王只有在魏国推行‘王道’,确实做得比别人都好了,才能指望别国的民众都到魏国来。”
马陵之战过后,魏惠王对孟子感慨说:“先生也知道,当初魏国多么强大啊。结果传到我手里,在东边被齐国打败,连我的儿子都被杀了;西边被秦国夺走七百里土地;南边又输给楚国。寡人深以为耻,想要报仇雪恨,却不知道该怎么做。请先生赐教。”
孟子回答:“古人说‘地方百里可以称王’,魏国如此优越的条件,大王如果施行‘仁政’,减轻刑罚,减免税赋,使人民专心务农,闲暇的时候照顾父母家人,培养孝悌忠信的品质,那么人民一定全心全意替您打击敌人的军队。反观秦国、楚国那边,他们不爱惜民力,使人民疲于奔命,父母冻饿,妻子离散,他们的人民怎么肯尽力为国家卖命呢?所以说,‘仁者无敌’,大王只要施行‘仁政’,必将无敌于天下。”
……
这些言论最后并没有得到魏惠王的认可,魏国没有实行“仁政”,孟子没能在魏国实现自己的理想。
他又来到齐国,当时当政的是齐宣王。
齐宣王问他:“当初齐桓公、晋文公是怎么称霸的?先生能讲讲吗?”
孟子回答:“孔门弟子都不谈论齐桓、晋文之事,在下也没听说过,如果大王一定要问的话,请允许在下谈谈称王之道。”
宣王问:“那么怎样才可以称王呢?”
孟子答:“‘保民’则可以称王。”
宣王问:“像我这样的情况,可以保民吗?”
孟子答:“可以。在下听说,有一次有人牵着一头牛从大殿前走过,大王您看到了,听说他们要杀这头牛来祭祀,就让他们放过这头牛,换了一只羊来祭祀,结果老百姓都说大王吝啬,连一头牛都要节省,大王还记得吗?”
宣王说:“没错,是有这事。不过老百姓误会了,我是看那牛吓得瑟瑟发抖的样子,不忍心,不是舍不得一头牛。”
孟子说:“这正说明大王有仁爱之心。君子对于禽兽,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大王亲眼看到牛害怕的样子,所以牛能引发大王的恻隐之心,别人当然不明白这个道理。”
宣王高兴地说:“先生真能体察人心呀。我自己都没想到这么多,您这样一说我才明白了,但是就凭这一点就说我有能力实行王道吗?”
孟子说:“请让在下打个比方,有人说‘我能力举千钧,却举不起一根羽毛;我能明察秋毫,却看不见一车柴草’,大王您会相信他吗?”
宣王说:“我当然不信。”
孟子说:“对,这叫做非不能也,实不为也,那人不是举不起一根羽毛,也不是看不见一车柴草,而是他不去那样做。现在大王能对一头牛施以恩惠,却不能‘保民’,是因为大王自己不肯那样做。大王没能施行王道,也是因为大王不去做,而不是做不到。”
宣王问:“不去做和做不到怎么区分?”
孟子说:“把泰山夹在胳臂底下越过渤海,大家都说‘我不能’,这是真做不到;如果是为老年人折一根树枝,说‘我不能’,那就是不去做。大王没能施行王道,就好比是为老年人折树枝,是自己不去做。俗话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大王如果能推己及人,推恩于四海,把施予禽兽的恩惠施到老百姓身上,自然就能达成王道,大王请好好考虑一下!现在呢?大王大兴甲兵,驱使老百姓去跟别的诸侯国作战,大王觉得这样很痛快吗?”
宣王笑笑说:“我哪里会觉得这样痛快,只是为了实现我的愿望而已。”
孟子问:“敢问大王的愿望是什么呢?”
宣王笑了笑,不说话。
孟子又说:“是大王的食物不够甘美吗?还是衣着不够轻暖?又或者是声色之娱不能满足您,或者下人不够讨您欢心?”
宣王说:“这些都不是。”
孟子说:“那就是为了争夺疆土呀!为了制服秦、楚,称霸于天下。但恕在下直言,大王目前的做法,只能称为‘缘木求鱼’,甚至比‘缘木求鱼’更加危险。”
宣王问:“为什么呢?”
孟子回答:“大王试问,如果邹国(孟子的祖国,一个附属于鲁国的小国家)与楚国作战,谁能获胜?”
宣王说:“当然是楚国胜。”
孟子说:“大王也知道,小不可以敌大,寡不可以敌众,弱不可以敌强。四海之内的土地,大王具有其中九分之一,现在想要以一服八,岂不就相当于邹国跟楚国作战,难道不危险吗?大王如果听在下的,施行仁政,使得天下士人都想来您的朝廷,天下的农民都想来您的田间,天下的商贾都想来您的市集,天下的旅人都想来您的国家,各国对君王不满的人都来投靠大王。如果做到了这些,天下谁能与您为敌?”
宣王恍然大悟地说:“寡人懂了,还请先生指教,具体怎么施行‘仁政’?”
孟子说:“有恒产者有恒心,要实行仁政,就要让老百姓有足够的财产供养父母妻儿,抵御饥年荒岁。在五亩宅院的周围,都种上桑树,五十岁的老人就可以穿绸缎了;鸡狗猪羊等家畜,按照时令喂养,七十岁的老人就有肉吃了;百亩之田,按照农时来耕种,八口之家都可以吃饱饭了。然后再积极办学,推行礼仪教化,教导民众孝悌忠信,则人人都可以安居乐业了。实现了这些以后,便是王道呀。”
……
孟子在齐国受到极高的礼遇,齐宣王很多事情都向他请教,甚至想在临淄城里专门为他建一座学院,由国家拨款来奉养孟子和他的弟子们,但却终究不肯施行孟子竭力推崇的“仁政”。
齐宣王有他自己的苦衷。
那个时代,国家之间的生存竞争达到白热化,每个国君都活在朝不保夕的恐惧中,他们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是:怎样活下去,怎样不被这个乱世所吞噬。
孟子的“仁政”学说,虽然可以使国家长治久安,但却解决不了君王们眼前面临的生存危机,他们需要的是商鞅变法那样立竿见影地振兴国家的政策,而不是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实现的“王道”。
国君们虽然也知道孟子学说的价值,但他们不可能真的去执行,只能对孟子表示尊敬而已。
何况孟子有些言论已经走得太远了。
例如有一次齐宣王问道:“商汤流放夏桀,武王伐纣,这样的行为算是弑君吗?”
孟子回答:“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就是说:不讲仁义的君王只能称为独夫民贼,人民有理由抛弃他,谁诛杀这样的暴君,谁就是在为民除害,不算弑君。
这样的言论让各国君王们瑟瑟发抖,春秋战国的君王们最忌讳的就是以下犯上的弑君行为,这将从根本上威胁他们的生命安全,不管什么理由,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但孟子毫不忌讳,直接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君王们的心情可想而知。
还有“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样惊世骇俗的言论远远超越了那个时代,君王们听了会怎么想——“原来你忽悠我施行什么‘仁政’,都是为了那帮泥腿子,不是为了我啊?”
有这样的想法在,君王们怎么可能接受孟子的提议呢?
他们只能捋着胡须,面带微笑地说:“先生真是正直之人呐……”
所以包括孟子在内的整个儒家学派,虽然竭尽全力地游说各国君王,却终究只能劳而无功。
这个时代并不是属于儒家的。
孟子是绝顶聪明之人,他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但他不肯向现实妥协。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秉持“浩然之气”的孟子,怎么可能因为现实的残酷就巧言令色去讨好权贵呢?
尽管在各国君王那边屡屡碰壁,孟子也没有改变初衷。晚年的孟子回到祖国,广收门徒,继续传播“孝悌忠信”的思想,同时跟弟子们合力著书,把自己跟各国君王们讨论的话题都记录下来,凝结成伟大的《孟子》,成为那个黑暗时代留给后世最珍贵的遗产之一。
既然这个时代不能接受我们,就让我们把这些智慧的火花封存到卷帙里,让后人去评判吧。
无独有偶,同一时期,另一个派别的信徒们也在竭力阐发自己的观点,希望用另一套方式来改造这个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