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嵇康之死
嵇康,字叔夜,三国时期魏国人,生于魏文帝曹丕黄初五年(公元224年),死于魏元帝曹奂景元四年(公元263年)。他是曹魏时期著名的哲学家、音乐家、诗人,竹林七贤之一。嵇康身为曹魏姻亲,但却志在老庄之道,倾慕恬淡自然的生活,故涉政不深,甚至刻意保持和曹魏政权的距离。曹魏后期司马氏当权,打着名教的幌子,却行不忠不义的谋朝篡位之举。在这种情况下,嵇康特殊的身份,让他深处司马氏集团和曹魏集团政治斗争的漩涡之中。作为当时倾动朝野的名士,嵇康无法让司马昭放心,终因他的不妥协与不合作而被杀。与嵇康之死关联密切的有六个人,三个是至亲好友:他的妻子长乐亭公主,好友吕安和七贤之一的山涛;三个是奸枭之辈:吕安的同父异母兄吕巽,司隶校尉钟会和枭雄司马昭。
嵇康被捕下狱的直接缘由是受到吕安一案的牵连,而吕安则是因为同父异母兄吕巽的诬告而获罪。嵇康和吕巽、吕安兄弟都是朋友,干宝《晋书》说:“嵇康,谯人。吕安,东平人。与阮籍、山涛及兄巽友善。”[3]而嵇康和吕安的关系更是非同一般,二人志趣相投、情意相合,故可谓之至交、知己。《世说新语·简傲》称:“嵇康与吕安善,每一相思,千里命驾。”[4]对于一个人来讲,能够在思念某人的时候而即刻驾车前往,哪怕彼此相距千里之遥,这样的朋友,在一生中恐怕也并不多见,吕安之于嵇康就是如此。又《晋书·向秀传》云:“康善锻,秀为之佐,相对欣然,傍若无人。又共吕安灌园于山阳。”[5]山阳是嵇康寓居之地,向秀、吕安到山阳当然是为了嵇康,而打铁和浇灌菜园自然也是围绕嵇康展开的,三人能够一起从事这样的下役劳作,亦可见彼此关系之亲密。
正是因为嵇康和吕安之间的这种情谊,让嵇康在吕安罹难一事中无法坦然处身事外,更何况吕安的不幸和他还有直接关系,换言之,嵇康本人也是吕安一案的直接当事人,无法推卸自己应有的责任。此事起于吕安的一件家丑,即吕安的兄长吕巽乘酒醉奸污了自己的弟妹——吕安的妻子,
干宝《晋书》云:“康有潜遁之志,不能被褐怀宝,矜才而上人。安,巽庶弟,俊才,妻美,巽使妇人醉而幸之。丑恶发露,巽病之,告安谤己。巽于钟会有宠,太祖遂徙安边郡。遗书与康:‘昔李叟入秦,及关而叹’,云云。太祖恶之,追收下狱。康理之,俱死。”[6]
孙盛《晋阳秋》曰:“初,康与东平吕安亲善。安嫡兄逊淫安妻徐氏,安欲告逊遣妻,以咨于康,康喻而抑之。逊内不自安,阴告安挝母,表求徙边。安当徙,诉自理,辞引康。”[7]
由史料可知,吕巽是吕安的嫡兄,而吕安则属于庶出,从传统来讲吕安的母亲应该是其父吕昭的妾,地位卑下,而吕安在家族里的地位自然也不如吕巽正统,彼此的嫌隙恐怕由来已久。因为吕巽垂涎于弟妹的美貌,终至借酒而实施奸淫之行。根据中国人的祖训,家丑不可外扬。因此,吕安虽本能地想告发吕巽并把妻子遣送回娘家,但顾及兄弟情面和家族的整体利益,还是向嵇康进行咨询。这样,嵇康也就不得已而介入了这件不光彩的家事,并居中调停。嵇康应该是向吕安晓喻了其中的利害,为避免家破人亡,吕安放弃了告发行动。至于吕巽私下做出了什么承诺,外人也就不得而知。但是,嵇康和吕安谁也没有料到,吕巽后来居然会反水,而且是恶人先告状。嵇康愤慨之余,毅然与吕巽绝交,并写下绝交书,揭开了其中的隐情。嵇康在《与吕长悌绝交书》中说:
阿都去年,向吾有言,诚忿足下,意欲发举,吾深抑之,亦自恃每谓足下不足迫之,故从吾言。间令足下,因其顺吾,与之顺亲,盖惜足下门户,欲令彼此无恙也。又足下许吾,终不系都,以子父交为誓,吾乃慨然,感足下重言,慰解都,都遂释然,不复兴意。足下阴自阻疑,密表系都,先首服诬都,此为都故,信吾又无言,何意足下苞藏祸心耶?都之含忍足下,实由吾言。今都获罪,吾为负之。吾之负都,由足下之负吾也。怅然失图,复何言哉![8]
吕巽,字长悌。吕安,字仲悌,小名阿都。嵇康文中称“自恃每谓足下不足迫之”,意思是说,他认为吕巽应该不会再胁迫吕安。又说“足下许吾,终不系都,以子父交为誓”,由此看来,吕巽确实向嵇康做了某种承诺,而且是以嵇、吕父子两代人的交情发誓,吕巽不会向官方揭发和检举吕安。这两处文字暗示,吕安似乎有什么把柄掌握在吕巽手中,而且很要命。吕巽后来检举吕安“挝母”,即吕安和自己的母亲相互厮打,这里的“母亲”应该是指吕巽之母,而非吕安自己的亲娘。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吕安母子遭受吕巽母子的白眼很正常,吕安的反抗也在情理之中。但儿子“打母亲”,毕竟是不孝之罪。在司马昭提倡“以孝治天下”[9]的大背景下,吕安恐怕在劫难逃,而且这还是一个极其羞耻难堪的罪名。吕巽的检举是否属实,历史并没有给我们留下详尽的资料,但吕安获罪徙边流放确是因为不孝之名。至于背后是否还有政治因素,也不好说。
吕安在流放途中给嵇康写了一封信,信中说:
安白:昔李叟入秦,及关而叹。……夫以嘉遁之举,犹怀恋恨,况乎不得已者哉!……若乃顾影中原,愤气云踊,哀物悼世,激情风烈。龙睇大野,虎啸六合,猛气纷纭,雄心四据。思蹑云梯,横奋八极,披艰扫秽,荡海夷岳,蹴昆仑使西倒,蹋太山令东覆,平涤九区,恢维宇宙,斯亦吾之鄙愿也。时不我与,垂翼远逝,锋钜靡加,翅翮摧屈,自非知命,谁能不愤悒者哉!……去矣嵇生,永离隔矣!焭焭飘寄,临沙漠矣![10]
这封信当然会落到司马昭手中,而信中的狂放之辞,充分显示了吕安在政治问题上的幼稚与浅薄。司马昭正欲粉饰太平,为司马家的事业发展奠定理论、道义和社会风气上的合法性。吕安却在信中抱怨世道不公、民怨沸腾,似乎整个社会都处在一团乌云笼罩之下,所以他要“披艰扫秽,荡海夷岳,蹴昆仑使西倒,蹋太山令东覆,平涤九区,恢维宇宙”,让整个社会恢复应有的秩序。这无疑是对司马氏集团高压统治的一种影射与强烈反弹,尤其他还试图踏倒昆仑、登翻泰山,更是一种胆大妄为的公开挑衅。难怪司马昭会心生厌恶,把他从流放途中缉拿回京,关押入狱。吕安一案的性质也就由家庭纠纷案,而转变为政治刑事案件——藐视朝廷、诽谤当政、试图扰乱社会秩序。如此一来,吕安也就把自己置于绝境。
如果吕安被放逐,但没有这封信,嵇康或许还可以安然处身事外。但这封信的出现,也就把嵇康放在了和吕安同谋的位置上。这样,无论吕安的家庭纠纷案还是政治刑事案,都让嵇康失去了回旋的余地。不管是为了道义担当还是为了辩明是非,是出于主观愿望也好,还是因案件牵连而被引证也好,总之,嵇康都不得不站出来,为吕安一案出庭作证。然而,吕巽所以敢于检举吕安而不用担心自己的安危,是因为他背后有强大的靠山:一个是正在司马昭面前得宠的红人,司隶校尉钟会;另一个,就是司马昭本人。《三国志·魏书·杜恕传》注引《世语》云:“昭字子展,东平人。长子巽,字长悌,为相国掾,有宠于司马文王。”[11]由是可知,吕巽和钟会一样,都是司马昭的身边近臣,得宠于司马昭,彼此关系自然非同寻常。而嵇康在吕安一案中的出现,让这个本来比较简单的案件变得复杂,因为钟会和司马昭显然对嵇康更感兴趣。于公于私,嵇康都是钟会和司马昭共同的敌人,吕安一案的焦点迅速从吕安转移到嵇康身上。
事情的结局,就是嵇康和吕安都被判处死刑。到了这个时候,嵇康已经成为整个事件的主角,而吕安反而是陪衬了。可以说,在嵇康之死的问题上,钟会是十分卖力的,司马昭最终决定除掉嵇康,和钟会的进言关系密切,
《文士传》曰:“吕安罹事,康诣狱以明之。钟会庭论康,曰:‘今皇道开明,四海风靡,边鄙无诡随之民,街巷无异口之议。而康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轻时傲世,不为物用,无益于今,有败于俗。昔太公诛华士,孔子戮少正卯,以其负才乱群惑众也。今不诛康,无以清洁王道。’”[12]
钟会时任司隶校尉兼镇西将军,地位显赫,是司马昭的心腹与得力干将,很可能嵇吕一案即由他亲自侦办。钟会的话虽是庭论,但显然是说给司马昭听的,而且也戳中了司马昭的心事。第一,他说嵇康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不为物用、无益于今,即点明了嵇康不为司马氏所用且不合作的态度。第二,他说嵇康轻时傲世、负才乱群惑众,是点明嵇康具有反司马氏的煽动能力和言论事实。第三,他说嵇康不诛便无法清洁王道,即暗示嵇康是司马氏执政道路上的绊脚石。这三点都正中司马昭下怀,可以说刀刀扎在了要害之上。钟会既然端的是司马家的饭碗,为司马家服务也是情理必然。但钟会所以想要嵇康的命,其中还夹杂着一些个人恩怨,那就是对嵇康的羡慕、嫉妒与怀恨在心。
《世说新语·文学》:“钟会撰《四本论》始毕,甚欲使嵇公一见。置怀中,既定,畏其难,怀不敢出,于户外遥掷,便回急走。”[13]
《世说新语·简傲》:“钟士季精有才理,先不识嵇康。钟要于时贤俊之士,俱往寻康。康方大树下锻,向子期为佐鼓排。康扬槌不辍,旁若无人,移时不交一言。钟起去,康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14]
《魏氏春秋》:“钟会为大将军兄弟所昵,闻康名而造焉。会名公子,以才能贵幸,乘肥衣轻,宾从如云。康方箕踞而锻,会至不为之礼,会深衔之。后因吕安事,而遂谮康焉。”[15]
钟会是魏太傅钟繇之子,出身世家大族,身份地位显赫,司马昭当政时更是红极一时。钟会才思敏捷、擅长名理思辨,在当时关于才性异同的辩论中,他写了《四本论》,很想让嵇康看一下,但又惧怕嵇康的反驳与论难,不敢当面交给嵇康,只好隔着墙把文章丢进叔夜家的院子里,然后转身就跑。虽然史家对此事的记述略显夸张,但从中不难看出钟会对嵇康才华的钦羡与仰慕,以及嵇康在当时文化界的地位与影响。当钟会带着一群时贤俊杰慕名拜访嵇康的时候,正赶上嵇康和向秀在忙着打铁,二人居然没有和他打招呼,更不用说以礼相待、寒暄问候了。这对自视甚高的钟会来说,当然是一种蔑视和侮辱。而临走时嵇康和钟会的机锋问答,已经是矛戢相向、剑拔弩张了。无怪乎孙盛在著《魏氏春秋》时,把这个事件当成了钟会谮杀嵇康的理由之一。
当然是否杀嵇康,决定权在司马昭手里。司马昭最终的决策表明,在他看来,嵇康是司马氏执政道路上的一个潜在威胁,如果不除掉,早晚会成为一个麻烦制造者。当其时,司马昭已经大权在握,在曹魏集团和司马氏集团的政治斗争中,司马氏集团已经占据绝对优势,嵇康可以说是曹魏集团的最后一根旗帜,也是司马昭眼中的最后一颗钉子。
在此之前,齐王曹芳正始十年(公元249年),司马懿通过高平陵政变,将曹爽、曹羲、曹训、何晏、邓飏、丁谧、毕轨、李胜、桓范等曹魏集团的核心力量几乎一网打尽,重创了曹魏集团的统治基础。齐王曹芳嘉平初年,太尉王凌和他的外甥令狐愚准备在淮南起兵,讨伐司马懿,阴谋另立楚王曹彪为帝,事变被司马懿扑灭,嘉平三年(公元251年)王凌事败自杀。嘉平六年,曹芳和中书令李丰、太常夏侯玄、光禄大夫张缉等人谋划发动政变,废黜司马师。结果事情败露,李丰、夏侯玄、张缉等人被杀,齐王曹芳被废,司马师另立高贵乡公曹髦为帝,改元正元。曹魏集团的中央力量,再一次遭到沉重打击。正元二年(公元255年),镇东将军毌丘俭及扬州刺史文钦起兵反抗司马师,结果被司马师击溃,毌丘俭被杀,文钦逃亡到东吴。这是曹魏集团地方势力的又一次重大损失。
曹髦甘露二年(公元257年),镇东将军诸葛诞不满司马昭专权,又心向曹魏,担心司马昭对自己不利,于是袭杀扬州刺史乐,并联合东吴在淮南起兵,反抗司马氏执政。甘露三年,诸葛诞兵败被杀,司马昭将最后一支拥曹的地方势力镇压下去。甘露五年,年轻的皇帝曹髦眼看曹家大势已去,不忍坐等司马昭的废弃与羞辱,于是对身边近臣侍中王沈、尚书王经、散骑常侍王业等人说:“司马昭之心,路人所知也。吾不能坐受废辱,今日当与卿等自出讨之。”[16]没想到,王沈、王业原来是司马家的卧底,二人早将此情通报给了司马昭。当曹髦带着几百名童仆气势汹汹地杀奔司马昭府邸的时候,被司马家的心腹贾充带人挡在了半路上,年轻的皇帝就这样死于非命。此后,司马昭另立曹奂为帝,改甘露五年为景元元年(公元260年)。这样一来,司马家的执政道路已经隐然可见,天下人几乎都已经知道了接下来故事发展的剧情——即曹丕禅让称帝模式的重演。
然而让司马昭不放心的是,还有一股潜在的舆论力量,这就是那般名士和他们的追随者,必须让他们死心、闭嘴。以何晏、夏侯玄等为首的“正始名士”,凡是和司马家作对的,大都早已灰飞烟灭。正当其时的“竹林名士”,像山涛、王戎、阮籍等人,也以不同的方式被招安到了司马昭麾下。其中名声最大、影响力最盛的嵇康却始终不肯低头,如今他被同为“竹林名士”的吕安牵连入狱,拿这两个人开刀,无疑具有强大的震慑力。但在嵇康身上却找不到实质性的违法、悖逆行为,吕安的政治刑事案则勉强可以作为一个说辞,这也是司马昭诛杀嵇康的风险,即让天下士人寒心,进而对司马家的政权不抱什么希望。
当然,嵇康之死也是事出有因、形势使然。司马昭杀他的理由大体有三个,都和当时曹家与司马家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密不可分:第一,嵇康的身份、地位和他倾向于曹魏集团的政治立场;第二,嵇康反对司马氏执政的言论与行动;第三,嵇康在士人中的影响力与号召力,这一点尤其要命。
从政治立场来看,嵇康的身份、地位决定了他倾向于曹魏集团的政治态度,因为嵇康和曹家有姻亲关系。《三国志·魏书·沛穆王林传》注云:“案《嵇氏谱》:“嵇康妻,林子之女也。”[17]《文选》江文通《恨赋》注引王隐《晋书》曰:“嵇康妻,魏武帝孙、穆王林女也。”[18]沛穆王曹林是魏武帝曹操的儿子,这一点是可以确定的。但以上两说,一个认为嵇康的妻子是曹林的女儿,一个认为是曹林之子的女儿。综合各方面的因素,我们倾向于认为,嵇康是曹林的女婿、曹操的孙女婿。《世说新语·德行》注引《文章叙录》云:“康以魏长乐亭主婿迁郎中,拜中散大夫。”[19]嵇康临死,最终的官衔就是中散大夫,这还是因为妻子是公主而获赐的荣誉头衔。中散大夫是一个闲职,大约七品的官阶,没有实际权力,史书中甚至没有嵇康上班的记录。可以看出,嵇康终其一生,并没有进入曹魏统治集团的实力圈子,应该说嵇康自己的志向并不在官场,而在老庄出世、隐居之道。否则,以嵇康的才华和声名,进入曹魏集团的核心圈并不是大问题。
作为曹家的女婿,嵇康的身份是一个天然的标签,标志着他属于曹魏集团。但仅凭这一点,并不足以确定他的政治立场与态度。司马昭也是清楚的,嵇康这样的人还是以拉拢为上,这个任务很可能就落在了嵇康的好友山涛身上。
《晋书·山涛传》:(山涛)“与宣穆后有中表亲,是以见景帝。帝曰:‘吕望欲仕邪?’命司隶举秀才,除郎中。转骠骑将军王昶从事中郎。久之,拜赵国相,迁尚书吏部郎。文帝与涛书曰:‘足下在事清明,雅操迈时。念多所乏,今致钱二十万、谷二百斛。’魏帝尝赐景帝春服,帝以赐涛。又以母老,并赐藜杖一枚。”[20]
《晋书·宣穆张皇后传》:“宣穆张皇后讳春华,河内平皋人也。父汪,魏粟邑令。母河内山氏,司徒涛之从祖姑也。后少有德行,智识过人,生景帝、文帝、平原王幹、南阳公主。”[21]
宣穆后即司马懿的夫人张春华,是司马师、司马昭的亲生母亲。张春华的母亲山氏夫人是山涛的从祖姑(堂姑奶奶),就此而论,张春华应该是山涛的远房姑姑,而山涛和司马师、司马昭也就成了表兄弟。有了这层关系,加之山涛向司马氏的主动靠拢,我们再看司马师(景帝)、司马昭(文帝)兄弟对山涛的器重,以及山涛很快就能当上尚书吏部郎这样的重要官职,也就很好理解了。从司马师、司马昭对山涛所表现出的热情可以看出,他们二人是把山涛当自己人看待的,后来的历史发展表明,山涛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那么,让山涛出面去拉拢嵇康,自然是上上之选。
景元元年(公元260年)前后,司马昭欲任命山涛为尚书吏部郎,这是一个负责甄选并向中央推荐官员的职务,实权很大,山涛于是以此为借口向司马昭推荐嵇康担当这个角色(背后很可能是和司马昭商议过的),并转托吕安和公孙崇给嵇康带话。嵇康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说:“前年从河东还,显宗(公孙崇)、阿都(吕安),说足下议以吾自代。事虽不行,知足下故不知之。”[22]《与山巨源绝交书》约作于景元二年(公元261年),故所谓前年,应指甘露四年(公元259年),当时嵇康避居河东,山涛没有机会见到嵇康,所以托人传话。关于此事,《世说新语·栖逸》注引《嵇康别传》云:“山巨源为吏部郎,迁散骑常侍,举康,康辞之,并与山绝。岂不识山之不以一官遇己邪?亦欲标不屈之节,以杜举者之口耳!乃答涛书,自说不堪流俗,而非薄汤武。大将军闻而恶之。”[23]
至于嵇康避居河东的原因,应和当时的政治氛围密切相关,《三国志·魏书·王粲传》注引《魏氏春秋》云:“大将军尝欲辟康,康既有绝世之言,又从子不善,避之河东,或云避世。”[24]这一条正好和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的说辞相吻合,可见,山涛举荐嵇康也是司马昭的意思,目的是以此试探嵇康的态度,如果能把他拉过来当然更好。山涛自然明白其中的意思,但又不得不担当这个“劝降”的角色,一是职责所在,端谁的饭碗为谁说话;二是为好友考量,当时的政治形势大家心里都清楚,这样做,等于为嵇康谋划一条退身之路。嵇康当时并没有答复山涛和司马昭,而是采取了“拖”字诀,这本身就意味着委婉拒绝,避免了和司马家的公开摊牌。很可能后来曹髦的被杀(景元元年),或者其他什么事件,刺激了嵇康的神经,让他对司马昭彻底失望乃至绝望,进而借《与山巨源绝交书》划清和山涛的政治界线,同时,也就是公开和司马家摊牌,摆明了自己不合作的政治立场。到此,司马昭也就不再对嵇康抱任何希望。
从嵇康的政治言行来看,司马昭对他则是极其不满乃至耿耿于怀。甘露元年(公元256年),十六岁的皇帝曹髦来到太学,跟经学博士们讨论起了孔子、周公的品格得失问题。当时的太学已经被司马家控制,舆论倾向是为司马氏执政说话的,其中的代表人物就是王肃,他是司马昭的岳父,也是后来晋武帝司马炎的外公。在孔子与宰我、周公与管叔蔡叔的问题上,王肃等人的观点是宰我、管叔蔡叔属于顽凶,错误在于他们自己;而周公和孔子是贤德的圣人,没有任何错误。所以这样说,目的当然是为孔子和周公开脱失察的责任。其中的关键还不是孔子,而是周公摄政问题的敏感性。当其时,曹髦年幼、司马昭摄政,正好和昔年成王年幼、周公摄政的情形相仿佛。
西周初年武王驾崩,成王三岁,于是周公摄政,他的兄弟管叔和蔡叔联合当时殷商后裔武庚一起起兵,反对周公执政。后来周公镇压了叛乱,杀管叔而流放蔡叔。曹髦到太学的前一年,即正元二年(公元255年),司马师刚刚镇压了毌丘俭、文钦在淮南反抗司马氏的军事行动。如果说武王、周公任命管叔、蔡叔去监察武庚有失察的责任,那么司马师和司马昭对毌丘俭、文钦的兵变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而王肃的经学观念,恰恰在此为司马家建了一道防火墙。曹髦当时在太学质问经学家们说:“经云:‘知人则哲,能官人。’若尧疑鲧,试之九年,官人失叙,何得谓之圣哲?”又说“至于周公、管蔡之事,亦《尚书》所载,皆博士所当通也。”[25]周公、管蔡之言一出,在场的人应该马上就警觉地意识到了皇帝的言外之意。年轻的曹髦,已经对司马氏的专权心怀怨愤了。
事后嵇康著《管蔡论》,对曹髦当时的政见进行了回应:
(管蔡)忠于乃心,思在王室。遂乃抗言率众,欲除国患。翼存天子,甘心毁旦。斯乃愚诚愤发,所以徼祸也。……且周公居摄,邵公不悦。推此言,则管蔡怀疑,未为不贤,而忠贤可不达权。三圣未为用恶,而周公不得不诛。[26]
简而言之,嵇康认为管蔡起兵是为了勤王,是出于忠心要维护天子的正统地位,所以不惜兄弟反目,这是愚诚之心。因为周公摄政的时候,就连召公也曾起疑心,管蔡不相信周公亦在情理之中。至于武王、周公也没有用错人,没有失察的责任;而管蔡反叛,也必须受到应有的惩罚。嵇康这样的回答,无异于为毌丘俭、文钦的叛乱平反。尽管也算为司马师、司马昭开脱了责任,但这种言论在司马昭心中,无异于一把无形的匕首。嵇康当然也明白其中的利害,所以后来,他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说,自己“每非汤武而薄周孔,在人间不止此事,会显世教所不容”[27]。嵇康的性格,决定了他飞蛾扑火的行为方式。
就毌丘俭事件而言,嵇康除了在理论上进行支持,恐怕行为上也曾经想有所动作,这更是司马昭所不能容忍的。
《三国志·王粲传》注引《世语》:“毌丘俭反,康有力,且欲起兵应之,以问山涛,涛曰:‘不可。’俭亦已败。”[28]
《三国志·傅嘏传》注引《世语》:“景王疾甚,以朝政授傅嘏,嘏不敢受。及薨,嘏秘不发丧,以景王命召文王于许昌,领公军焉。”[29]
《晋书·文帝纪》:“景帝崩,天子(曹髦)命帝(司马昭)镇许昌,尚书傅嘏帅六军还京都(洛阳)。帝用嘏及钟会策,自帅军而还。”[30]
正元二年(公元255年),司马师在镇压毌丘俭反叛的过程中眼疾发作,死在了许昌,司马昭从洛阳赶到许昌去处理后事。当时的曹家似乎看到了一缕曙光,打算有所行动,挽回败局。于是,曹髦颁布诏书命令司马昭镇守许昌,让傅嘏带领大军返回洛阳,言外之意是要把司马昭赶出京城,并把他架空,以便于进一步采取行动,铲除司马家的政治势力。嵇康所谓欲起兵响应毌丘俭,应该就是在毌丘俭尚未失败,而曹家准备对司马氏采取行动的时候。但司马师很快就把叛乱之火扑灭,司马昭也没有傻到会听从一个小孩子皇帝的话,而是按照钟会、傅嘏的建议,径直带领大军返回洛阳,粉碎了曹家的幻想。如果联系嵇康身为士人却喜欢打铁,可知他并不是普通的读书人,而是身怀侠义之风,那么关于他欲起兵的传言,也就不会是空穴来风。即便这纯属谣言,但在司马昭的政治嗅觉中,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在司马昭心目中,嵇康是一个既有行动能力又有心反抗司马氏执政的人。
那么嵇康的行动能力是什么呢?除了侠肝义胆,那就是嵇康在当时士大夫、知识分子中的影响力与号召力。嵇康入狱事件的后续发展,充分证明了司马昭的担心并非多余,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客观现实,
《世说新语·雅量》云:“(嵇康入狱)太学生三千人上书,请以为师,不许。文王亦寻悔焉。”[31]
《世说新语·雅量》注引王隐《晋书》:“康之下狱,太学生数千人请之,于时豪俊皆随康入狱,悉解喻,一时散遣。康竟与安同诛。”[32]
嵇康入狱后,有数千太学生上书请愿,为嵇康求情,并请求让嵇康到太学作他们的老师。此外,还有许多时贤豪俊跟随嵇康一起入狱,愿意和他一起共进退,其目的和那些太学生的行为相仿,无非是想以这样的行动逼迫司马昭放人。但他们可能没有想到,一代枭雄怎么可能会轻易被人要挟。反过来,这种举动恰恰把嵇康推上了不归之路,成为压死骆驼的那最后一根稻草。司马昭最终下决心杀掉嵇康,应该就是在这个时候,虽然有风险,但他不可能为自己的儿孙留下一个隐患。他的后悔也可能是真的,但如果事情从头来过,结果可能还是如此,这就是世人面对现实的无奈之处。
景元四年(公元263年)秋,四十岁的嵇康被斩杀于洛阳东市,《广陵散》绝响。同年钟会带领大军征蜀,后与姜维图谋据蜀对抗司马氏,结果在次年正月被部下所杀,司马昭带兵平定了叛乱并灭蜀。是年,司马昭灭蜀有功,改元咸熙元年。曹奂咸熙二年(公元265年)八月,司马昭病死。同年十二月,他的儿子司马炎效法曹丕模式(禅让),登上了皇位,历史由曹魏过渡到了司马家的晋朝。世道轮回,曹操和曹丕恐怕谁也没有想到,汉献帝的命运会戏剧般地落到自己儿孙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