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嵇康其人
嵇康这个名字在中国文化史上响彻千年,充满了神奇与玄幻的色彩。他是一个喜欢打铁的读书人,铁骨铮铮、侠义心肠,走到哪,身边都会有一群追随者,就像今天的影视巨星一样充满了魅力,环绕他的甚至不乏钟会这样的明星,至于洛阳太学里的那些年轻人就更不用说了。嵇康集各种身份于一体,他是哲学家、诗人、音乐家、书法家、画家;还是一位帅哥,风度翩翩、神采奕奕;后来,还有好事者把他列入了神仙谱,使之成为人们心目中的偶像。接下来,我们就从哲理才思、琴诗书画、风神气度、人格特质、流韵遗响等几个方面,对嵇康做一个较为全面的描画。先看嵇康的哲理才思。
《世说新语·文学》称:“旧云:王丞相过江左,止道声无哀乐、养生、言尽意,三理而已。然宛转关生,无所不入。”[33]
孙绰《嵇中散传》曰:“嵇康作养生论,入洛,京师谓之神人。向子期难之,不得屈。”[34]
王丞相即东晋开国丞相王导,是著名书法家王羲之的叔叔,他和王戎一样都出自山东临沂望族——琅琊王氏。正是王导一手扶持年轻的司马睿过江,建立了东晋王朝,可谓晋朝中兴的顶梁柱。王导和他的堂兄王敦,一人在朝执政,一人在外掌握重兵,东晋初期实力如日中天,史称“王与马共天下”[35]。以王导的身份地位和他在士大夫中的名望,他的言论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东晋士人依旧喜欢清谈,而王丞相谈论的题目只有三个,即“声无哀乐”“养生”和“言尽意”。在这三理中,《声无哀乐论》和《养生论》都是由嵇康发起并领袖群伦。“言尽意”和“言不尽意”也是魏晋之际的清谈论题之一,欧阳建主“言尽意”,而嵇康则主“言不尽意”,后者的观点显然深受老庄思想影响。于此可见,嵇康的哲学思想与言论在东晋时期依然具有强大的吸引力。
如果说“声无哀乐”付诸清谈,主要还停留在哲理思辨和言谈口实的话,那么养生问题则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根据孙绰的记载,嵇康当年写了《养生论》后去洛阳,京师的人目之为神人。嵇康所以神,是因为他对养生拥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而京师权贵与士人所以对养生感兴趣,一是出于人们对延长个体生命的期待;第二,则是和道教信仰的地下传播密不可分。虽然曹魏当时对太平道和天师道的遗留势力有所忌惮,并对其核心成员进行了控制,但民间道教信仰的传播并没有停止,尤其在京师洛阳一带,并逐渐向权贵与士人阶层扩散,琅琊王氏就是天师道的忠实信徒之一[36]。
道教信仰主张养生成仙,认为人通过养生可以活到几百岁甚至上千岁,这种观念无疑具有强大的穿透力。但传统士大夫与知识分子,由于深受儒家经学思想的熏陶,认为人生长寿不过百岁,如果说还能活到几百岁乃至上千岁,则属于妖异之言。这两种观点无疑是针锋相对的,不利于道教在上层社会的传播。嵇康的养生理论,首先,肯定了神仙的存在,即长生不死是可能的,但这样的人似乎天赋异常,不是后天学习可以达到的;其次,充分肯定了养生的价值,认为只要导养得理、以尽性命,一个人活几百岁乃至上千岁都是可能的,只是一般人不精通此术罢了。
嵇康的言论显然是倾向于道教信仰的,同时也击中了权贵和士大夫们向往长生、长寿的深层心理,为道教信仰在两晋上层社会的传播,奠定了坚实的理论基础。东晋时期,琅王氏、高平郗氏、钱塘杜氏、琅玡孙氏、东海鲍氏、陈郡殷氏等世家大族,都是天师道的虔诚信徒[37]。嵇康的养生论,很可能在其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而道教信仰在东晋的兴盛,反过来,又成为嵇康在东晋倍受推崇的社会文化与宗教信仰根基。嵇康在哲理思辨上的才华是毋庸置疑的,如果这种才华仅仅停留上在理论层面,而没有转化为现实的社会影响力,嵇康后来的声望很可能会大打折扣。
在琴诗书画等方面,嵇康均有所建树。对于他的诗歌才华,我们无须多言,只要去读他的诗就可以了。在音乐方面,嵇康可以称得上是真正的音乐家,他不仅能作曲,会演奏古琴,还是音乐理论家、美学家。《琴赋》和《声无哀乐论》,奠定了嵇康在中国音乐美学史上的地位,前者是散文诗,而后者则堪称千古奇论,是中国音乐美学史、哲学史上的一朵奇葩。根据戴明扬先生《广陵散考》一文考证,嵇康自己作的琴曲有《风入松》,还有“嵇氏四弄”[38],即《长青》《短青》《长侧》《短侧》四曲。嵇康《琴赋》还提到了“蔡氏五曲”,即《游春》《渌水》《坐愁》《秋思》和《幽居》。“嵇氏四弄”与“蔡氏五曲”合称“九弄”,成为中国古代的一组著名琴曲,为后人所敬仰。
提到嵇康作的古琴曲,就不得不说《广陵散》。观戴明扬《广陵散考》一文即可知,关于《广陵散》的作者,历史记载本身就是一笔糊涂账,莫衷一是。时至今日,学术界依然保持两厢对立的局面:一派认为是嵇康所作,目的是讽刺时政;另一派认为非嵇康所作,此散即古曲《聂政刺韩王曲》的翻版,讲述的是聂政刺杀韩王为父报仇的故事。关于《广陵散》的作者:
《晋书·嵇康传》称:“康尝游于洛西,暮宿华阳亭,引琴而弹。夜分,忽有客诣之,称是古人,与康共谈音律,辞致清辩。因索琴弹之,而为《广陵散》,声调绝伦,遂以授康,仍誓不传人,亦不言其姓字。”[39]
《太平御览》卷五七九引《灵异志》云:“嵇中散神情高迈,任心游憩。尝行西南出,去洛数十里,有亭名华阳,投宿,夜了无人,独在亭中。此亭由来杀人,宿者多凶。至一更中,操琴先作诸弄,而闻空中称善声。中散抚琴而呼之,曰:‘君何以不来?’此人便云:‘身是古人,幽没于此数千年矣。闻君弹琴音曲清和,故来听耳。而就终残毁,不宜以接侍君子。’向夜,仿佛渐(惭)见,以手持其头,遂与中散共论声音,其辞清辩。谓中散:‘君试过琴。’于是中散以琴授之。既弹,悉作众曲,亦不出常,惟《广陵散》绝伦。中散才从受之,半夕悉得,与中散誓,不得教他人,又不得言其姓也。”[40]
以上两说都认为,嵇康是从古人(鬼魂)那儿学到了《广陵散》,且充满了神奇传说的色彩,让《广陵散》陡增了几分神秘性。嵇康自己的《琴赋》曾提到《广陵止息》,却没有讲“嵇氏四弄”。综合而言,“广陵”之曲很可能在嵇康之前就已经存在,但并不完善,名气也不够大。联系当时王陵、毌丘俭、诸葛诞等人在淮南(古称广陵)起兵反对司马氏,最终被镇压的事件,嵇康完全有可能借题发挥,对“广陵古曲”进行了改编和演绎,从而成为具有嵇康特色的古琴曲《广陵散》[41],并博得了时人的赞誉。在中国文化史上,后人改编前人的作品屡见不鲜,后人之改编亦可谓之再创造。即便今人所见之《广陵散》,也未必就是嵇康当时弹的《广陵散》,其中经历了怎样的曲折乃至穿凿附会,皆未可知。但有一点可以明确是,如果没有嵇康,《广陵散》就不会拥有后来的名声和在中国音乐史上的地位。仅凭这一点,我们就无法割裂《广陵散》和嵇康的特殊关系。
嵇康本人还是书法家,这一点往往被后人所忽视。
唐代张怀瓘《书断》:“叔夜善书,妙于草制,观其体势,得之自然,意不在乎笔墨。若高逸之士,虽在布衣,有傲然之色。”[42]
张怀瓘《书议》:“嵇叔夜……龙章凤姿,天质自然,加以孝友温恭,吾慕其为人。尝有其草写绝交书一纸,非常宝惜,有人与吾两纸王右军书不易。近于李造处见全书,了然知公平生志气,若与面焉。”[43]
唐代韦续《墨薮》云:“嵇康书,如抱琴半醉,酣歌高眠。又若众鸟时翔,群鸟乍散。”[44]
张怀瓘和韦续,都是唐代著名的书法家兼评论家。从他们的品鉴可以看出,嵇康的书法在唐代备受推崇,而在张怀瓘心目中,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的墨迹,其价值甚至超过了王羲之。韦续更是用自己深情的笔墨,为嵇康的书法注入了一股鲜活、生动的力量。
根据戴明扬先生的考证,传言元明之际还有嵇康的真迹留存于世。
鲜于枢《困学斋杂录》曰:“郭北山御史藏嵇叔夜《听雨贴》。”谈迁《枣林杂俎》曰:“钱塘杨廷钧以御史督学南畿,有兄弟争嵇叔夜手迹,弟请田三十顷易之,至讼,御史命立宝书堂公贮之。”据此,知叔夜手迹,元及明季,尚有存者,但不知果为真迹否也。[45]
嵇康墨迹在中国书法史上的地位,于此可见一斑。据传,嵇康还擅长绘画,唐人对此也有记录。
唐代裴孝源《贞观公私画史》:“《巢由洗耳图》、《狮子击象图》。(注曰:云宗炳画。)右二卷,题云嵇康画,未详,隋朝官本。”[46]
唐代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嵇康,字叔夜,谯国铚人。能属词,善鼓琴,工书画,美风仪。(注曰:见《晋书》。《狮子击象图》、《巢由图》,传于代。)”[47]
虽然裴孝源怀疑《巢》《狮》二图是宗炳所画,但隋朝官本画卷上的题名却是嵇康,可见在隋朝以前,嵇康的画迹就已经受到人们的追捧。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则明确肯定嵇康工于书画,认为他的《狮子击象图》和《巢由洗耳图》都传了下来。但唐朝以后,这两幅画就不知所踪了。
嵇康不仅才华横溢,还是一位美男子,风度翩翩、神采昭然。《嵇康别传》说:
康长七尺八寸,伟容色,土木形骸,不加饰厉,而龙章凤姿,天质自然。正尔在群形之中,便自知非常之器。[48]
按照今天的计算方法,嵇康的身高应该在一米九上下,是一个标准的大个儿,说他“伟容色”一点儿也不为过。嵇康不喜欢修饰,土木形骸、天质自然,却自有龙章凤姿之态。难怪史家说他“正尔在群形之中,便自知非常之器”。这样的个头儿,即便在今天也算得上鹤立鸡群。《世说新语·容止》云:“有人语王戎曰:‘嵇延祖,卓卓如野鹤之在鸡群。’答曰:‘君未见其父耳!’”[49]当有人由衷地赞叹嵇绍仿佛“鹤立鸡群”的时候,深知其父的王戎却说“你们还没有见过他的父亲”,言外之意,嵇绍和嵇康比还差得远。那么在竹林名士的心目中,嵇康又是一个什么样子呢?作为竹林七贤中的老大,山涛对嵇康的品评可资参考。
《世说新语·容止》:“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50]
时人目嵇康,谓之“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就像一阵风从高大的松树下吹过,长松挺立、摇曳生姿。山涛则认为,嵇康的风度就像一棵孤松独立于山巅,岩石嶙峋、孤松峭拔;而当嵇康喝醉了酒,摇摇晃晃、脚步蹒跚的时候,就像一座玉山即将崩倒,气势磅礴、神采巍峨。这样的风神气度、瑰丽品格,加之光芒四射的横溢才华,自然会打动那些非凡的女士。山涛的妻子韩氏就是这样一位不俗的奇女子,听说丈夫结交了嵇康这样的人物,当然要亲眼看一下。《世说新语·贤媛》称:“山涛与嵇、阮一面,契若金兰。山妻韩氏觉公与二人异于常交,问公,公曰:‘我当年可以为友者,唯此二生耳!’妻曰:‘负羁之妻亦亲观狐、赵,意欲窥之,可乎?’他日,二人来,妻劝公止之宿,具酒肉。夜穿牖以视之,达旦忘反。”[51]试想,两个好酒之徒(嵇康和阮籍),能够让一个女人偷窥一夜而忘了返回内宅,这不是帅哥又是什么呢?尤其像嵇康这样品貌双全的美男子。
嵇康不仅形貌可观,内心世界也是丰富多彩且充满矛盾的。就人格特质而言,他深慕老庄之道、喜欢养生,但又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儒家君子。可惜的是,嵇康却未能实现儒道思想的汇通,完善自我人格与精神境界,而是在矛盾重重中,走上了悲剧之路。山涛推荐嵇康出仕任职,他却写《与山巨源绝交书》一口拒绝,其中写了自己不可为官的九个理由,其中甚不可者有二:
人伦有礼,朝廷有法,自惟至熟,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每非汤武而薄周孔,在人间不止此事,会显世教所不容,此其甚不可一也。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此甚不可二也。[52]
嵇康说自己“每非汤武而薄周孔”,看似是对儒家的反叛,实则表达的是对司马氏专权的不满,却是对曹魏的尽忠。他知道这样做很危险,但他的性格是“刚肠疾恶,轻肆直言”,不能藏垢纳污,所以只好刚正直言,这又和老庄“和光同尘”之道相左。嵇康作《与山巨源绝交书》,在政治上和山涛划清了界线,不给老友留一点儿面子;可是在临终之前,他又向山涛托孤,对好友充满了信任[53]。这种看似矛盾的行为,体现在嵇康身上却是水乳交融。他以绝交书的方式和山涛划清政治界线,其一,是为了向司马氏表明自己不合作的政治立场与态度;其二,这样做,等于把山涛和自己做了区隔,在政治上更有利于山涛的安全。山涛和嵇康心里应该都明白,政治上的绝交,不等于私下情谊的断绝。嵇康充满信任的托孤,山涛后来对嵇绍的悉心呵护,充分验证了二人内心的默契,真正的知己恐怕也莫过如此。
嵇康在政治上对山涛的保护、在情谊上对山涛的信任,都是出于朋友之间的大义。嵇康对吕安的义不负心,跟无信之徒吕巽的毅然绝交,也是出于朋友之间的信义。加之嵇康终其一生对曹魏的忠诚,我们不得不说,叔夜是一个真正的儒家君子。
然而嵇康还有一个梦想,那就是做一个闲云野鹤般的隐者,像庄周、老子一样,养性全真。他在《忧愤诗》中说:“爰及冠带,凭宠自放。抗心希古,任其所尚。托好老庄,贱物贵身。志在守朴,养素全真。”[54]又《兄秀才公穆入军赠诗》云:“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嘉彼钓叟,得鱼忘筌。郢人逝矣,谁与尽言?”[55]表达了自己栖心世外的志趣。《晋书·嵇康传》言:“康尝采药游山泽,会其得意,忽焉忘反。时有樵苏者遇之,咸谓为神。至汲郡山中见孙登,康遂从之游。登沉默自守,无所言说。”[56]嵇康性好服食养生,又雅好老庄栖逸林泉之志,所以时常游山林、涉川泽。偶尔被打柴的山民看见,还以为他是哪里来的神仙。在汲郡山中他遇到了隐者孙登,并从之遨游数年。但嵇康的身份、地位和当时的政治形势,加之个人过于刚直、俊烈的性格,终究未能逃脱司马氏的屠刀。究其原因,还是儒道两端分裂,名教与自然未能合而为一之故。关于这一点,孙登似乎早有预感。
《文士传》:“嘉平中,汲县民共入山中,见一人,所居悬岩百仞,丛林郁茂,而神明甚察。自云:‘孙姓,登名,字公和。’康闻,乃从游三年。问其所图,终不答。然神谋所存良妙,康每薾然叹息。将别,谓曰:‘先生竟无言乎?’登乃曰:‘子识火乎?生而有光,而不用其光,果然在于用光。人生有才,而不用其才,果然在于用才。故用光在乎得薪,所以保其曜;用才在乎识物,所以全其年。今子才多识寡,难乎免于今之世矣!子无多求!’康不能用。及遭吕安事,在狱为诗自责云:‘昔惭下惠,今愧孙登!’”[57]
《世说新语·品藻》:“简文云:‘何平叔巧累于理,嵇叔夜俊伤其道。’”(刘孝标注:“理本真率,巧则乖其致;道唯虚淡,俊则违其宗。所以二子不免也。”)[58]
孙登告诫嵇康,火有光而不用其光,人生有才而不用其才;用光的关键在于有柴,用才的关键在于审时度势。简言之,便是用而非用、为而非为,显然这正是道家“无为而无不为”的圆机活法。可惜,嵇康未能领悟其中的真谛。东晋时简文帝说他“俊伤其道”,意思是俊拔性烈、恃才傲物毁了嵇康。刘孝标注说“道唯虚淡,俊则违其宗”,故嵇康难免刑戮。二人的说法是很有见地的,其根本在于,嵇康本质上还是一个矫矫儒者,而非孙登那样的隐逸之士。
嵇康的人生虽然走到了尽头,但关于他的话题并没有结束。嵇康之死,但凡有识之士都知道这是一个冤案,只是个中理由不便多言而已。从王戎、山涛这样的当事人,能够留下对嵇康充满深情的赞誉之辞来看,在西晋士人心目中,嵇康的形象似乎更加高大了。八王之乱最终导致西晋覆灭,晋室南迁,东晋一朝彻底进入朝小野大的局面,门阀士族的力量逐渐壮大,文化士人的话语权得到提升。当大家开始反思西晋灭亡的原因时,司马家无辜杀戮名士的行为自然会得到清算。作为丞相的王导以嵇康为论题公开发表言论本身,就表明嵇康已经得到平反。更加有意味的是,似乎司马氏家族也没有公开站出来反对。
东晋时期,嵇康的形象在两个方面得到定格:一个是竹林名士;一个是神人异士。首先,“竹林七贤”“竹林名士”等概念开始出现,并逐渐被历史所认可,嵇康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
《晋书·戴逵传》:“竹林之为放,有疾而为颦者也;元康之为放,无德而折巾者也,可无察乎!”[59]
袁宏《竹林名士传》:“王烈服食养性,嵇康甚敬信之,随入山。烈尝得石髓,柔滑如饴,即自服半,馀半取以与康,皆凝而为石。”[60]
刘义庆《世说新语》:“陈留阮籍,谯国嵇康,河内山涛,三人年皆相比,康年少亚之。预此契者,沛国刘伶,陈留阮咸,河内向秀,琅邪王戎。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故世谓‘竹林七贤’”。[61]
东晋人戴逵著《竹林七贤论》[62],明确将嵇康、山涛、阮籍、王戎、向秀、刘伶、阮咸称为“竹林七贤”。到刘宋时期,刘义庆充分肯定了这一称谓,并表示这种说法是世人所公认的。这一点告诉我们,嵇康已经被历史定格为“贤者”;而按照袁宏的说法,则是“名士”。两者合而为一,即悠游竹林的贤达名士。戴逵告诉我们,竹林名士的放达是出于政治形势,有情可原;而元康名士的放达,则属于做作,二者不可同日而语。戴逵的说辞,是对七贤的人格作出了明确的肯定。而袁宏对嵇康与隐者王烈同游的描述,则已经开启了神化嵇康的端倪。当一位历史人物被人们无限敬仰的时候,对他的神化也就不可避免,
裴启《语林》:“嵇中散夜灯火下弹琴,忽有一人,面甚小,斯须转大,遂长丈余。黑单衣皂带。嵇视之既熟,吹火灭,曰:‘吾耻与魑魅争光。’”[63]
顾凯之《嵇康赞》曰:“南海太守鲍靓,通灵士也,东海徐宁师之。宁夜闻静室有琴声,怪其妙而问焉,靓曰:‘嵇叔夜。’宁曰:‘嵇临命东市,何得在兹?’靓曰:‘叔夜迹示终,而实尸解。’”[64]
随着道教、佛教在东晋的兴盛,各种鬼神故事也逐渐开始流行。加之嵇康和道教的特殊关系,他也逐渐被神化起来。裴启的故事让嵇康显得更加高洁神圣,因为连鬼神在嵇康面前都自惭形秽。顾恺之记载的故事,则直接将嵇康描述为道教中的剑解仙,把他列入了神仙谱。至此,嵇康的历史形象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超越现实,进入了彼岸世界,成为人们膜拜的对象。20世纪,在江苏南京和丹阳的多座南朝墓中,发现了以“竹林七贤”为题材的砖刻画。其中最为完整的,是南京西善桥出土的“竹林七贤与荣启期”画像砖。这一现象告诉我们,七贤在人们心目都已经被神化了,而其他六位恐怕还是占了嵇康这位“神仙”的光。
南北朝时期,嵇康的思想言论也依然发挥着他的影响。观南齐王僧虔《诫子书》和北齐颜之推的《颜氏家训》,便可见一斑。
王僧虔《诫子书》:“《才性四本》、《声无哀乐》,皆言家口实,如客至之有设也。汝皆未经拂耳瞥目。岂有庖厨不脩,而欲延大宾者哉?”[65]
颜之推《颜氏家训·养生第十五》:“神仙之事,未可全诬;但性命在天,或难钟值。……嵇康著养生之论,而以傲物受刑;石崇冀服饵之征,而以贪溺取祸,往世之所迷也。”[66]
王僧虔说,《才性四本》和《声无哀乐论》在南齐仍然是清谈的必修科目,就像今天的教科书,否则便过不了关。于此可见嵇康在学术上的影响力。而颜之推关于神仙和养生的观点,一看就知道是受了嵇康的影响。当然,颜之推从嵇康之死中也看到了教训,认为应该引以为戒,并由衷地告诫自己的后人。学人在嵇康身上看到的是思想的魅力,而有信仰的人看到的则是神奇的异能。深沉者取其英华傲骨,浅俗者爱其放达风流。忠者得其忠,信者达其信;仁者见其仁,智者观其智。但嵇康就是嵇康,一个曾经鲜活的、谜一样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