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对“你们合音说”的检验

3.3.1　对元代文献的调查

在《元曲选》《元刊杂剧三十种》《孝经直解》《通制条格》《元代白话碑文集录校注》《鲁斋遗书》《大元圣政国朝典章·刑部》《原本老乞大》等材料中，“您”（有时也写作“恁”），有第二人称复数和单数用法，并无尊称意味：

（7）张元帅俺根底奏告来：“中都城里住底掌教张真人，北京城里住底张真人、王真人，恁三个根底，亳州有底太清宫里圣贤□□□，恁每圣贤底大宫阙见坏□【了】也，□□□”这般说有。（《元代白话碑文集录校注·一二五七年鹿邑太清宫令旨碑》）

（8）至元八年四月，尚书省三月二十一日钦奉圣旨宣谕：“听得您每如今断底公事也疾忙断有。今后断底公事，合打底早打者，合重刑底早施行者。”钦此。（《大元圣政国朝典章·刑部》）

（9）鲁子敬没道理，请我来吃筵席，谁想您狗行狼心使见识，偷了我冲敌军的军骑，拿住也怎支持！（《新校元刊杂剧三十种·关大王单刀会》）

（10）既共俺参辰卯酉，谁吃您这闲茶浪酒？你一个烧栈道的先生忒绝后！你当日施谋略，运机筹，煞有！（《新校元刊杂剧三十种·汉高皇濯足气英布》）

（11）至元九年五月十九日，中书省钦奉圣旨：“听得汉儿人每多有聚集人众达达人每根底哄打有。这般体例那里有，您每严加禁约者。”钦此。（《通制条格·杂令·汉人殴蒙古人》）

3.3.2　对明清文献的调查

在《三言二拍》《西游记》《水浒传》《金瓶梅》《醒世姻缘传》《儒林外史》等诸多《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之前的小说中，也未见敬称代词“您”的用例。实际上谢俊英（1993）也承认“明清小说的数量为前所未有，但在明清小说中有代词‘您’出现的作品并不多”，认同“你们合音说”的学者所举例证主要集中在宫廷档案和戏曲文献中。

3.3.2.1　宫廷档案

时良兵（2006）在《水东日记》中发掘出一则重要材料：

洪武戊申十一月十四日早朝，宣圣五十五代龙封衍圣公臣孔克坚，于谨身殿同文武百官面奉圣旨。“老秀才，近前来，您多少年纪也？”臣对曰：“五十三岁也。”上曰：“我看您是个有福快活的人，不委付您勾当，您常常写书与您的孙儿，我看他资质温厚，是成家的人。您祖宗留下三纲五常，垂宪万世的好法度。您家里不读书，是不守您祖宗法度，如何中？您老也常写书教训者，休怠惰了。于我朝代里，您家里再出一个好人可不好。”

《水东日记》是明人著作，作者叶盛（1420—1474），江苏昆山人。该书现存最早的版本为明弘治常熟徐氏刻本（三十八卷），笔者在国家图书馆中见到三十八卷和四十卷两种版本，三十八卷署“嘉靖甲寅仲秋既望吴郡后学吴邑庠生王玉芝谨志”，刻写时间为1534年，应该是以明弘治本为底本，四十卷本为康熙十九年（1680）年叶氏赐书楼印本。这两个版本中，确实写作“您”，《钦定四库全书》中收入法式善详校的三十八卷本也如是。以上能否证明朱元璋在口语中已经使用敬称代词“您”了呢？笔者持不同意见，理由如下：

1.这段文字记载的史实发生在1368年，而叶盛数十年后才出生，因此这段文字并非第一手材料，所依据的应该是洪武六年（1373）立于孔庙的《朱元璋与孔克坚、孔希学对话碑》[9]，此碑屹立至今，同样的内容却写作“你”。

2.在《刘仲璟遇恩录》《皇明诏令》《高皇帝御制文》等记录了朱元璋或朱棣口语的本土文献中，并没有“您”的敬称用例，只有“恁”的第二人称的用法，无尊敬意味。

（12）恁每回去，至诚着。恁老子都是君子人。（《刘仲璟遇恩录》）

（13）敕天下武臣：自古国家设立军马的意思，只为要看守地方，保安百姓，征剿那做歹勾当不顺的人。虽是天下十分太平，不曾撇了军马不整理。如今恁军官每是自己立功劳出来的，有是祖父立功劳承袭出来的，都承受朝廷付托，或掌看方面，或管着边塞，或镇守地方，都要十分与国尽心尽力。如今休道天下太平无事恁便懒惰了。恁常勤谨小心，守着国家法度，尽恁的职分做得好呵，恁的富贵传子传孙便长远保守，恁的好名儿史书上也写着传将天下，后世不磨灭了。若是懒惰不用心，又不依法度，便打罢了做军，去边塞守御；重便连身家丧了。凡人受福受祸都是自己做来的，恁只依我言行，便长远享福受快活。（《皇明诏令·谕天下武臣敕》）

3.《李朝实录》和《高丽史》[10]这两部域外文献中也记录了朱元璋跟朱棣的部分口语，“恁”不表敬称。

（14）但是朝鲜的事，印信、诰命、历日，恁礼部都摆布与他去。（《朝鲜王朝实录·太宗实录》）

（15）我如今把你放在船上，不教下岸来，恁心里如何？恁每是打差使人，不干恁每事，说与恁那国王，既然疑惑我呵，修理城郭囤粮，准备弓箭炮石军马，便敢相敌。你这般使人来打细，济甚事！（《高丽史》）

3.3.2.2　对明清戏曲的考察

请看《全明杂剧》和《六十种曲》中的用例：

（16）〔狼〕先生可怜见！不争俺死不带紧，枉了您个“恻隐之心，人皆有之”。这不干赵卿的事。先生，是您不救咱，死于九泉之下，俺不怨赵卿，则怨着您！〔末〕俺待不救，恁来可不道：“墨者之道，兼爱为本。”这却是如何？罢罢！那里不是积福处。俺便当救活您，只索出俺图书，把个空囊，藏您在里面罢。（《全明杂剧·中山狼》）

（17）〔赵上〕兀那汉子！恁在这树下歇息，可曾见那中山狼去 来？……〔赵〕看您这厮，一谜里胡言！俺打围到此，那中山狼当道，人立而啼。被俺开的弓、拈的箭，飕的一声，应弦饮羽，失声走了。您在路傍，怎生不见他去来？您看俺剑者！〔拔剑砍车辕科〕东西南北，兀谁的隐讳了狼的去向，把这车辕儿做个赛例者！〔末〕（《全明杂剧·中山狼》）

（18）〔外〕我指望你步青云登高第，却缘何裹乌巾投凶肆。广寒宫懒出手扳仙桂，天门街强出头歌蒿里。不肖子！您也曾读诗书，怎不知廉耻。积德门闾，到养这等习下流不肖子。（《六十种曲·绣襦记》）

（19）〔丑〕哈。个个奸民。您做帮闲荐耍人。明绝我个衣饭。与您何雠衅。使我无投奔。……常伯醒。我戏娘虾蟆。狗也弗射您。我定用打渠。（《六十种曲·锦笺记》）

句（16）中的“您”似乎有着尊敬的意味，实际上这种理解是受到了普通话语感的干扰，结合句（17）这样的上下文就不难发现，这两句中的“您”绝非敬称用法，与“恁”处于混用状态。在句（18）和（19）中，说话人干脆就是一副指天咒地的语气。而在下面的例句中，“您”还保留着早期的复数用法：

（20）〔尼〕您两个猛地哩话从前，乍相逢信有缘，可记取灯下屏前，几年儿同付春烟。问前生欢娱价恁浅，剩香魂归来似壁返珠还。（《盛明杂剧·春波影》）

在清代的戏曲文献中，情况并未有太大改变：

（21）【出队子】（外）怎知俺神机奇妙，您怎敢逞凶顽把军令挠。难道是将军阃外戏儿曹？您速去休辞顷刻劳，须想道任做了奉旨萧何向辕门奉诏。（《双官诰》清康熙二十九年钞本）

3.3.3　来自域外资料的证据

3.3.3.1　朝鲜《老乞大》的版本对比

在《朴通事》不同时期的版本中，同样没有发现第二人称敬称用例，而《老乞大》的情况要复杂一些，请看：

（22）a.恁既是姑舅两姨弟兄，怎么沿路秽语不回避？（《古本老乞大》）

b.你们既是姑舅两姨弟兄，怎么沿路上多有戏言，全不避讳呢？（《老乞大新释》）

表3.1　《老乞大》不同版本间的用字对比

《古本老乞大》反映了元代的语言面貌，句（22a）显示“恁”还保留有最早的复数用法，在句（23a）中，第二人称“你”和“恁”处于混用状态，并没有敬称用法，在明代和清代的三种修订本中，“恁”更是索性被替换为“你”，这充分证明北京话中的“您”跟早期的用法没有直接联系。

3.3.3.2　日本江户时代（1603—1867）的唐话教材

唐话教本中保留了大量语料，是研究明清时期南京话、厦门话、漳州话等南方方言的重要材料。笔者调查了《译家必备》《华学圈套》《译通类略》《唐话类纂》《唐译便览》《唐话便用》《语录译义》《两国译通》《唐音和解》《唐音世语》《八仙桌燕式记》《唐音雅俗语类》《南山考讲记》《养儿子》《常话方语》《唐通事心得》《和语珍解》《华夷通商考》等教本的第二人称用例，只在教本《养儿子》中发现了“你老”的零星用例：

（24）财主说道：“老丈你老肯请教我，我也不瞒你说，小儿前日晚上，在家里忽然跌倒了。”（《养儿子》）

3.3.4　小结

由于明代和清前期的北京话文献较为罕见，本节将大量南方背景的语料纳入考察范围，即便如此，也未发现支持“你们合音说”的有力证据。而明代北方话语料则显示，第二人称单复数用法“您”已经日趋没落，《老乞大谚解》（明改本）将《古本老乞大》中的“恁”改为“你”即为明证，清代初期的北京话语料中更是难觅“您/恁”的踪迹，《康熙朝汉文朱批奏折汇编》（1689—1722）、《蔡怀玺投书允禵案》（1726）、《雍正四年允禩允禟案》（1726）、《清文启蒙》（1730）、庚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11]（1760）等文献中均无可靠用例。由此可见，虽然演变路径“第二人称复数＞第二人称单数敬称”确实存在于一些语言和方言中，但早期北京话文献未见该路径发展的明显痕迹，吕叔湘先生对“你们合音说”的反对意见令人信服，清代北京话中的“您”的真正来源有待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