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观记忆里的爱和妥协——艾丽丝·门罗《爱的进程》主题探究
熊泉
加拿大女作家艾丽丝·门罗(Alice Munro,1931—)力拔头筹,成为2013年诺贝尔文学奖的得主。作为一位执着于短篇小说创作的女性作家,她的作品曾获得加拿大总督文学奖,吉勒文学奖和布克国际奖等多个奖项,受到国际上的广泛关注。著名的犹太小说家辛西娅·奥兹克(Cynthia Ozick,1928)甚至盛赞其为“当代的契诃夫”。
《爱的进程》(The Progress of Love,1986)讲述了费米、其父母及祖父三代人之间的故事。故事的叙述者是作为第三代的费米。在艾丽丝·门罗的思想表达中,我们看到她对于记忆的不懈探索。小说中心人物费米的主观记忆成为穿梭于时间隧道的强大推力。由于记忆属于意识领域,它并没有实际行动那样明显的表露。与客观事实相比,主观记忆更多的掺和了许多想象的、猜测的、缺乏历史考证的主观成分(王广瑞82),因此也带上了主观性,随意性和片面性的特质。但恰恰是因为这一特点,主观记忆也成为无数作家不可或缺的创作元素。在一次个人采访中,艾丽丝·门罗这样说:“我们不断跟自己诉说自己的故事,也跟别人说着关于自己却版本不同的故事,记忆便存在于此。”[20]就《爱的进程》而言,故事中心人物“费米”经历了思想极易塑造的幼年、反思中的少年和释然里的中年。在三段认知发展里,费米逐渐开始审视了主观记忆作用力,最终走向善意的妥协,爱的回归。我们看到门罗作品,不同于弗兰纳里·奥康纳(Frank O’Connor)笔下人物的阴暗、悲观和宿命,更多的是传递人物在经历变迁后对于一些原有的思想矛盾和冲突的化解,感知生活的真谛。
叙事策略上,艾丽丝·门罗打碎常规,采用一系列的变换视角、中断、干扰和时间错位来延缓揭露主题表达。她自己也曾说道:“我想在表达故事情节中插入一些干扰,转向和陌生。我想读者感受到一种恍然大悟,这种恍然大悟并非来自事情情节,而是来自事情发生的方式。”[21]在精心的门罗式构思里,情节常常被弱化,传统式的“怎么样”得以解构,取而代之是精巧安排下的情感线索。这些巧妙的叙事策略为读者创造出独特复杂的阅读体验。
一 幼年费米的思想极易塑造性
在姨妈尚未光临之前,年幼的费米在思想上是极易塑造的。文章开头采用了预述的叙事策略,分别以“我与父母”、“母亲和祖父”三代人之间的不和为感情线索,双线并进。第一部分中年离婚的费米在电话里对父亲十分淡漠,对于母亲去世的消息感触却是“深深的解脱,甚至有一种兴奋”(Munro 24)。第二部分采用时序上的错置,即故事发生的先后时序与叙事文本时序之间出现各种形式的不吻合(谭君强122)。这里的故事时间从母亲十四岁虔诚信教开始,跨越了祖母去世、母亲玛丽安塔婚前还债以及费米父母结婚三个重要时期。从整篇文章来看,这两部分作为情感预述,提前介入了故事的未来。为什么母亲要在婚前还债于祖父?为什么费米对于父母如此淡漠?为什么母亲欣慰于自己的头发颜色?门罗将读者从“怎么样”的传统阅读习惯中切换到“为什么”的寻求中,可以说是对于情节的一种解构。母亲从十四岁开始就成为虔诚的宗教信徒,这难免让年幼费米生活在宗教色彩极其厚重的家庭。在后文贝瑞尔姨妈光临的叙述中,我们可以认识到这个家庭居于小镇中,生活拮据,很少跟异教徒交往,孩子们每天只是生活在一个较为狭窄,思想保守的圈子里。接着,作者在第六部分采用倒叙结构,回忆了发生在母亲身上的一段故事——祖母上吊自杀未遂。从母亲角度来看,祖母想自杀是因为怀疑祖父有外遇。这段记忆一直让母亲无法释怀,对祖父的偏执之见也由此产生。文章写道:“灵魂的一滴仇恨会扩散开来毁掉所有的色彩,就像白牛奶里滴进一滴黑墨水。”(Munro 28)值得注意的是,在这段回忆里,门罗采用了视角转换,实现了从第一人称视角向全知全能视角的自然过渡。这种客观视角仿佛把人们带入一种历史叙述模式,正符合了本伍尼斯特的语言哲学观:“伴随着事件显现于历史的地平线,事情就如其所是那样发生着。没有人在这种场合说话,好像事情在自己讲述自己。”(尚杰21)这段本属于母亲的主观记忆似乎解释了母亲对于祖父的敌意,而费米客观化的叙述模式说明幼年的费米受到很大的影响,就像文中所说“有一团乌云或者一剂毒药碰触了母亲的生活。当我让母亲难过的时候,我自己也难过。”(Munro 36)门罗在这里还安排了两个事实来说明幼年的费米,心理尚未成熟,世界之门尚未打开之时,思想的极易塑造性导致母亲主观影响深远。
第一,当费米坐在离家仅隔一山的学校时,她试图去想着母亲是什么样子,如果想不起来就会感到害怕。这充分说明费米对于母亲情感的依赖性。
第二,费米易受影响性也表现在以下和姨妈的交流中。
当贝瑞尔被年幼的费米带到农场,费米展示了挤奶的过程,贝瑞尔这样告诉费米:
“那样会痛吗?”贝瑞尔问,“想想看,要是换了是你的话。”
我可从来没把母牛的奶头和我自己身体的哪个部位联系起来过。这种肆意的牵扯足足让我吃了一惊。后来,我的确再也没办法那么不假思索随意抓起母牛那如同肿瘤般的奶头了。(Munro 39)
这一系列的事件组成了一个叙事单元,不仅解释了造成母亲和祖父两代不和的原因,也说明年幼的费米思想认知上的极易塑造性。
二 少年的费米“内界”和“外界”思想冲突性
如果说母亲对幼年费米种种认知上的影响我们称之为“内界”影响,那么费米十二岁时姨妈贝瑞尔的光临则是一种“外界”影响。“内界”和“外界”思想上的冲击让少年费米开始反思来自母亲的种种主观记忆和家庭影响。来自美国海滨城市加利福尼亚的贝瑞尔思想开放自由,性格爽快。她的朋友弗洛伦斯说话方式也十分直率。这种“外界”思想既冲击着这个保守家庭传统的思维模式。当宗教信仰、男女有别的保守观念让邻里之间互不往来时,贝瑞尔却将费米家的男孩子们带到隔壁农场玩耍。这让费米和父母都十分惊讶。在这之中对费米最大的“外界”思想冲击莫过于在酒店吃饭过程中,贝瑞尔无意间提到祖母上吊自杀一事,并戏谑地称她们的母亲玛丽安塔只不过是想造一场吓唬祖父的恶作剧。从叙事学角度看,分两次叙述仅发生过一次的事件体现了热奈特所说的“重复”叙述特征。在叙事频率上,叙述话语借“反复”和“单一描述”等手法在叙述中改变了故事的节奏。从不同认知角度来写祖母上吊自杀一事,实则创造出一种张弛有度、指向丰富的叙事节奏。对于这一事件,费米这样叙述道:“同一件事情,为什么姨妈贝瑞尔和母亲的述说如此大相径庭?贝瑞尔无论是从哪方面都很陌生,每一件事情她的视角都是全新的。”(Munro 48)对于少年费米,不同人的主观记忆的差异给她带来了极大认知冲击。两个全然不同记忆版本让费米开始思考客观真实性和个体主观记忆之间的关系。是否是母亲的主观记忆才造成她和祖父两代之间隔阂?读者也开始跟随费米对先前部分的“客观化描述”重新审视。
三 中年费米对于主观记忆的迷恋
如果说幼年费米到少年费米这一阶段属于母亲和祖父两代人之间的一个爱的困扰,那么少年费米到中年费米则是关于费米和其父母两代之间的第二个爱的困扰。这里门罗再次运用了预述、重复和省略的叙事策略。从文章的线索来看,1947年费米12岁,可见农场在1965年卖掉时费米已经30岁。后来农场几经易手。十几年之后,费米和朋友鲍勃再次回到物是人非的农场已是不惑之年。此时的她经历了自家农场被卖,经历了社会,经历了失败的婚姻,成为一个单身的母亲,已是一名成熟的女性。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对于这段中间时光并没有进行详尽叙述,而是采取了省略的叙事策略。笔者认为,被略去的部分,也就是被略去的时间不见得都不重要、可有可无,而是相对比较之下,门罗更倾向于打破时间的纵坐标,通过错时中的预述策略给读者带来一种“顿悟”式的阅读感受。她曾经在一篇散文中写道:“小说不像一条道路,它更像一座房子。你走进里面,待一小会儿,这边走走,那边转转,观察房间和走廊间的关联,然后再望向窗外,看看从这个角度看,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变化。”[22]这种技巧加快了叙事的进程,创造出松弛有度的叙事节奏。
从主题上讲,相对于客观事实,费米更表达了对于主观记忆的迷恋。事实上,当贝瑞尔开车带费米初次看到贝尔湖的另一岸时,费米已经暗示了在客观事实和主观想象的抉择。之前,费米一直以为贝尔湖的另一岸跟她所看到的这头是一样的,即一派芦苇丛生的自然景观。当她初次看到另一岸竟是一片人文景观,她这样叙述道:“我看见屋舍、码头和船只,还有树儿倒影在深色的水中。所有这些,在之前我一无所知。这里也是贝尔湖。很高兴最后还是看见全部的贝尔湖。然而,这种惊讶,却不知怎的,并非完全让我开心。”(Munro 42)而文中,关于祖母自杀未遂的两个版本,费米这样描述她的看法:“有一段时间,母亲说的版本一直存于脑海,后来,它吸收了贝瑞尔的版本,却又覆盖了贝瑞尔的版本。”(Munro 48)由此,我们看到少年的费米在面对主观记忆和客观事实的不同呈现时,她似乎更愿意去寻求两者之间的统一,而非对立。这似乎和阐释学的奠基人伽达默尔文学观点产生了交汇:历史是一个连续的链条,没有矛盾和斗争,是过去。现在和未来之间的一种活的对话。而中年的费米是一位对于主观记忆十分迷恋的女性。门罗叙述以下事件来表现这一主题:当已是不惑之年的费米带着男性朋友鲍勃再次来到已经荒弃农场住所时,她向他陈述了当年母亲因记恨祖父,亲手把祖父遗留给她的三千美元放到炉子里烧掉,而父亲却只是在旁边默默地看着母亲,不阻止她,甚至还要保护她。而在后文中,作者再次转换时空,将读者拉回费米12岁时贝瑞尔和全家人从酒店开车回家的路上。从车子里的谈话中,费米其实已经得知父亲根本不知道母亲烧掉三千美元这一事实。也就是说,中年的费米已经让主观记忆覆盖了客观事实。文中这样说道:“这些自己造出来的片段让我不相信太难,它仿佛就是真理。真理就是我相信的。”(Munro 56)“真理就是我相信的”这句话直接揭露了作者想要表达的主题之一。
四 善意的妥协及爱的回归
处于不惑之年的费米已经树立了更为坦然的人生观,“内界”和“外界”思想的冲突已经转化为一种妥协和爱的认知。无论是主观记忆还是客观事实,费米都在试图去做一位对他人不置偏见的女人。她的母亲对于祖父的恨意其实是一系列难以述说的主观记忆而导致的。而作为第三代的费米一方面继承了母亲对于主观记忆的执念,另一方面确也背离母亲,选择逃脱偏见和怨恨的束缚。这之中当然有挣扎和斗争。从文章中看,母亲烧掉了三千美元让孩子因贫穷失去了很多机会。这让费米一直对于父母耿耿于怀,也恰恰解释了文章开头费米对于父母的冷淡。虽然文中并没有正面提及,但可以感受到费米曾因这种积怨和父母之间形成了巨大的隔阂、不解和伤害。在最后一部分,费米这样写自己:“如果我同意父亲的做法,也不会15岁就远离家乡在镇上的餐馆工作,晚上还要去学校学习打字和记账,去房地产公司上班,最后成为职业经理人。我也不会离婚,父亲也不会在乡下的房子里孤苦的死去。我的头发,也本该遵循多年前就开始的自然变化,变成白色,而不是弄成现在的铜色。这一切,就算我能,我也一件都不会改变,真不会。”(Munro 56)无论是母亲不愿继承祖父的头发颜色,还是费米不愿继承母亲的头发颜色,颜色代表着三代人之间的继承却又叛逆的关系。
但是处于不惑之年费米对于主观记忆的继承不再是消极的。祖父终其一生不得被母亲原谅,而费米对于父母最终还是选择了善意的妥协和爱的回归。在去看农场的时候,费米告知鲍勃:父亲亲自看着母亲在炉子旁烧掉了三千美元。但是她在选择主观记忆的时候,更愿意用爱诠释父亲的做法。原来的种种积怨和偏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宽容和理解。故事接近尾声的时候,时空再次倒转到鲍勃和费米一起看农场的时间。费米向鲍勃撒了个善意谎言,目的是为了避免之间的不和。这件小事看起来非常普通,但却反映了费米最后的选择。对于家庭种种的积怨,母亲的选择是“固执地让其滋长,仿佛永远无法停息。”(Munro 57)而此时的费米却悟到“有时候善意和妥协是值得的,即使知道迟早要分开。”(Munro 57)至此,作者才让读者触碰又一核心主题:善意的妥协和爱的回归。
五 结语
《爱的进程》作为门罗创作成熟期的作品,以悖于传统的叙事策略和人物认知发展逐步碰触到故事的主题和内核。从叙事策略上看,变换视角、错时性、重复、省略的运用不仅让整篇文章在叙事节奏上如音乐般具有张力,同时也是门罗式主题构思的特色所在。从主题表达上看,艾丽丝·门罗从未放弃过对于记忆的探索,现实、虚幻和回忆总是缠绕在一起。她所呈现在读者面前的女性很多都具有这样的特点。在阅读其作品时,对于主观记忆的关注有利于我们更好地探究其文章背后的主题,更有利于让我们在门罗式的叙事特点下,欣赏作品中丰富的主题思想以及其艺术价值。正如在一次采访中说道:“有一种神秘和庞大的个体叫做真理。我们的小说和故事应该试图去碰触它,即便只是抓住一些片段。人生还有什么比做这件事情更有趣的呢?要寻找真理,途径之一便是看同样的一段经历在人们的记忆是如何的不同,而记忆是如何在不同的人生阶段影响我们。”[23]《爱的进程》恰恰如其所言,表达了这个主题:主观记忆中的爱和妥协。
(作者单位 上海外国语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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