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都市想象与文化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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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帝都,文学的表现不可能不与之相关。其实,对于开封帝都的叙述传统在宋元杂剧中已经出现。其剧目主要是对于北宋皇帝及元勋、包公、水浒、杨家将等的描述。现存北杂剧剧本有160多个,其中79种故事发生地涉及河南,而与开封(汴梁、东京、南京)相关的有41种之多,占全部现存杂剧的42%。《宋太祖龙虎风云会》、《包龙图智赚合同文书》、《十探子大闹延安府》、《赵匡义智娶符金锭》、《宋上皇御断金凤钗》等多部剧本都与皇家、官府等帝都形象相关。(注:任莹:《金元杂剧之“河南现象研究”》,学位论文,河南大学2010年5月。)这个传统也被明清文学,特别是小说创作所继承。不过,明清小说多数所讲述的并非是当时的开封故事,而是仍然习惯讲述北宋时期的都城开封。由于时代久远,此中情形当然已经不属于经验性叙述,因此对于开封的讲述往往呈现出一种想象性。学者孙逊将这种叙述方式称为“虚化”。所谓“虚化”,即一方面正面描写开封城市景观,但是不能做到真实和详尽,只是延续传统的叙述方式而已。另一方面,是对于宋都开封并不进行正面描写,城市往往作为一种背景隐入小说的背后。应当说,城市的皇朝政治中心意义是作为一种象征被凸显出来的,而实际的城市形态反而不重要了。事实上,这两种叙述方式都表现出了一种帝都叙述的传统。叙述的过程当然无从写实,只能“虚化”。更有意思的是,帝都叙述,在宋元时期并不明显,而在远离宋都的明清时期,反而成为小说写作的主流。

明清小说将开封作为一般性都城的背景,具有想象性叙述的特点,而且显得非常程式化。罗贯中根据民间传说整理的《三遂平妖传》开篇第一回对于开封这样写道:“话说大宋仁宗皇帝朝间,东京开封府汴州花锦也似城池,城中有三十六里御街,二十八座城门;有三十六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若还有答闲田地,不是栽花蹴气球。”相对于宋元话本中对于开封描写的经验性,这种概括性描写,特别是描述汴京繁华景象,显然是一种套路,带有中国小说的修辞性习惯,或者说加入了后人对于一般帝都的想象因素。具有代表性的还有开封府尹包公判案的一系列故事。明代的《包孝肃公百家演义》是一部汇集了包公断案种种传闻的短篇小说总集,故事多发生在开封府所辖的地区里。包公由于身为开封府尹,所以,一系列小说故事展开的背景当然要设置在开封。另一方面,由于包公故事多有采集前代说唱本、杂剧的内容,包括《包孝肃公百家演义》,一直到《龙图公案》、《龙图耳录》、《三侠五义》等。但是,一系列的“包公故事”,侧重表现的是“公案”,而不是市井形态。即使是对于东京世俗人情偶有涉及,也无意详细展开。同时,我们还需要看到,小说的核心价值系统,与宋元话本不同,在于包公断案背后的皇权力量与国家制度,比如包公所持皇家授予的三个铡刀,类似的皇权象征物还有“杨家将故事系列”中佘太君的龙头拐杖等。确切地说,“包公故事”和“杨家将故事”一类小说,并非本地性的“开封故事”,其实是一种国家性的政治叙事。包括当代开封作者有亢君的电视剧《包公演义》,也有此种情形。

对此,我们可以通过具有关联性的三部小说进行讨论,即《大宋宣和遗事》、《水浒传》、《金瓶梅词话》。三部小说的成书年代具有先后的延续性,其内容也有先后继承的关系。《宣和遗事》为宋代无名氏所作,元代或有增益;《水浒传》成书于元末明初,《金瓶梅》成书于明代隆庆至万历年间。“宣和”是宋徽宗的最后一个年号。《大宋宣和遗事》从讲述历代昏君的荒淫、误国开始,一直写到宋高宗定都临安为止。在讲述历代昏君的过程中,又穿插了宋代奸臣以及宋江等人起义的事情,所以《大宋宣和遗事》也成为后世《水浒传》的蓝本。文本中有较多对于当时开封景象的细致描写。《大宋宣和遗事》包括《元集》、《亨集》、《利集》和《贞集》四个部分,在《元集》中介绍了对于蔡京的启用,其中有这样的描写:

“此跬步至宣和。”令子攸掖入观焉。东入小花迳,南度碧芦丛,又东入便门,至宣和殿,只三楹;左右掖亦三楹;中置图书笔砚古鼎彝罍洗,陈儿案台榻。东西庑侧各有殿,亦三楹。东曰“琼兰”,积石为山,峰峦间出,有泉出石窦,注于沼。北有御札“静”字,榜梁间以洗心涤虑。西曰“凝芳”,后曰“积翠”,南曰“琼林”。北有洞曰“玉宇”,石自壁隐出,崭岩峻立,奇花异木,扶疏茂密。后有沼曰“环碧”,两傍有亭曰“临漪”、“华渚”;沼次有山殿,曰“云华阁”,曰“太宁”;左右蹑以登。中道有亭曰“琳霄”、“垂云”、“腾凤”,层峦百尺高峻,俯视峭壁攒峰,如深山大壑。次曰“会春阁”,下有殿曰“玉华”。前殿之侧,有御笔傍曰:“三洞琼文之殿”,以奉高真;有“种玉绿玉轩”相峙。

记述之详尽可见一斑,更不用说文中对于宋徽宗与李师师相会以及开封元宵节的描述了。在《大宋宣和遗事》中,尽管作者主要是描述皇家的生活,但是文本更多地具有一种写实化的倾向,很大程度上还是一种经验性写作。

以《大宋宣和遗事》为蓝本的《水浒传》在前者的基础上发生了变化。《水浒传》起于开封,最后又止于开封。小说开篇叙述了宋朝在开封的建国史,说赵匡胤“……扫清寰宇,荡静中原,国号大宋,建都汴梁”。《水浒传》的许多故事当然都与开封相关,比如鲁智深倒拔垂杨柳,林冲误入白虎节堂,杨志州桥卖刀,宋江樊楼与李师师相会,柴进簪花入禁苑等。但是,整体上说,东京的背景却较为模糊。小说中有两段诗词对开封进行赞颂。其中有这样的句子:“一自梁王,初分晋地,双鱼正照夷门。卧牛城阔,相接四边村。多少金明陈迹,上林苑华发三春。绿杨外溶溶汴水,千里接龙津。潘樊楼上酒,九重宫殿,凤阙天阍。东风外,竹歌嘹亮堪闻。御路上公卿宰相,天街畔帝子王孙,堪图画,山河社稷,千古帝王尊。”同样,小说第七十二回在另一首词中开篇也说道:“州名汴水,府号开封”,然后从“周公建国,毕公皋改作京师”开始细述开封的历史,一直描写到开封府的紫阁楼台,在“霭霭祥云、融融瑞气”等句中结束。程式化的描写,表明了作者对于开封帝都形象的一种想象性叙述。

脱胎于《水浒传》故事情节的《金瓶梅词话》中也多次提到开封。据学者考证,在全书100回的篇目中,提到开封的有58回,占半数还多(注:王基:《金瓶梅与开封府——〈金瓶梅〉社会价值初探》,《开封大学学报》2005年第3期。),但真正对开封进行描写的只有3回。第十八回写“来保上东京干事”,第三十回写西门庆派人向太师蔡京进献生辰纲,第五十五回描写西门庆亲往开封为蔡京庆祝寿诞。其中,第十八回描写的是来保、来旺去开封府打点门路,开脱西门庆的罪行。小说写来保二人“朝登紫陌,暮践红尘,一日到东京,进了万寿门,投旅店安歇”,然后从蔡京府到李邦彦府。最后,李邦彦将西门庆的名字改成了贾庆,西门庆躲过一劫。在这一回目中,并没有对于开封城市生活形态的描写,仅仅有蔡京府上“坐北朝南三间敞厅,绿油栏杆,朱红牌额,石青镇地,金字大书天子御笔钦赐‘学士琴堂’四字”等句。在这里,开封作为实际形态的城市也没有直接出现,其本身只是一个权力中枢的背景,蔡京、李邦彦背后就是天子的存在。小说第三十回来保和吴主管护送生辰担进献蔡京。同十八回一样,两人还是经万寿门进城,然后到蔡京府上。在这一回目中,西门庆获得了一个上好的前程,而且护送生辰担的来保和吴管家也都获得了一官半职。第五十五回写西门庆亲自去开封为太师蔡京祝寿,对于开封依然没有做详细的叙述。同来保以前来开封府时差不多,西门庆也是经万寿门进入开封。不过,在本回目中出现了对蔡京府的描绘,其中写道:“堂开绿野,阁起凌烟。门前宽绰堪旋马,阀阅嵬峨好竖旗。锦绣丛中,风送到画眉声巧;金银堆里,日映出琪树花香。左右活屏风,一个个夷光红拂;满堂死宝玩,一件件周鼎商彝。室挂明珠十二,黑夜里何用灯油;门迎珠履三千,白日间尽皆名士。九州四海,大小官员,都来庆贺;六部尚书,三边总督,无不低头。正是:除却万年天子贵,只有当朝宰相尊。”文中所写,特别是“白日间尽皆名士”、“都来庆贺”、“无不低头”等句,显然不是人物所见。加之骈文式的铺排,更加表现出程式化的一面,无非来源于人们对于都城相府的常识性想象而已。不过,需要注意的是,《金瓶梅词话》写人物三次去开封的过程稍有不同。第十八回人物去开封用了一天的时间,第三十回用了两天,第五十五回西门庆则是一路游山玩水费时多日,暗示出西门庆逐渐显贵的身份变化。虽然这对于塑造西门庆等人物形象来说是有益的,但对于城市的描写却无不同。在以后的回目中,作为皇权象征的开封府再也没有出现。应当说,小说《金瓶梅词话》中出现的开封也是一种概念性的帝都形象。

明清时期,开封再也没有恢复北宋时期的繁华。尽管朱元璋曾经在1368年令“应天为南京,开封为北京”(注:程子良、李清银:《开封城市史》,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3年,第166页。),开封的陪都地位也延续到1378年才被废掉,但对于整个明王朝意义不大。此后,开封也仅仅是周王的藩镇,且由于水患而衰败不堪。明清时期的文学对于开封的描写相对比较少,部分涉及开封的描写更呈现出虚化特征,停留在一般帝都皇权的想象层面。小说方面,有金木散人的《鼓掌绝尘》(“风”、“花”、“雪”、“夜”四集)与五色石主人的《快士传》。后者延续了宋元话本对于世俗人情描写的传统,但其描写大多具有想象性的特征。《鼓掌绝尘》“花”集中有十回讲述关于开封的故事,其中涉及凤坡湖、杏花厅、杨公庙等地名,不仅极为简略,而且大多为虚构。在第十五回“凤坡湖龙舟斗会,杏花亭狐怪迷人”中,对于凤坡湖的介绍只有一句:“说那汴京城外,有一座凤坡湖,开阔三十余里,四围俱是乡宦人家建造的庄所。”这基本上是历代小说话本中风景描绘的常见模式,几乎不具有任何写实意义。

对于开封市井形态描写较为丰富的是河南人李绿园的《歧路灯》。这是一部教化小说,作者的初衷是写一部理学色彩的教化小说,对当下以及后人进行劝诫。从小说题目“歧路灯”就可以看得出来,其意在于为世间误入歧途者亮起一盏劝诫的红灯,期望青年人去恶向善,因而理学色彩贯穿全篇。比如,作者在自序中说:“藉科浑排场间,写出生存节烈,而善者自卓千古,丑者难保一身,使人读之为轩然笑,为潸然泪,即樵夫牧子厨妇爨婢,皆感动于不容己。”(注:转引自栾星:《歧路灯研究资料》,中州书画社,1982年。)小说开篇第一回“念先泽千里伸孝思,虑后裔一掌寓慈情”,以拜祖突出伦理中的“孝”字。而书中主要人物的命名也颇具意味。主人公的父亲谭孝移,名忠弼,暗含“移孝作忠,依辅弼王室”的意思。此外,文中不时出现的“我中州乃理学明区”的句子等,也无不表现着作者创作本意中强烈的教化色彩。学界对《歧路灯》这部小说的认识存在着巨大争议。以蓝翎等人为代表的学者认为《歧路灯》将《金瓶梅》等小说中的说教色彩发挥到了极致,使人情小说的发展走向了歧路,是中国小说的大倒退。但同时,小说也受到一些学者的极大推崇。张国光的长篇论文《我国古代的〈教育诗〉与社会风俗画》就称赞“《歧路灯》是我国古代社会的一幅风俗画”。(注:《歧路灯论丛(一)》,中州古籍出版社,1982年。)其实,两种情形都是小说文本所具有的。只不过,明确的写作动机与实际的写作、阅读效果发生了背离,而这可能正是小说的复杂之处。对于后者来说,小说对于开封城市的人文地理、风土人情、市井人物进行了细致的描写。比如小说中对于赌和戏的描写,集中表现了浪子、债主、戏子、赌徒、嫖客、妓女等人声色犬马的生活情形。在对戏剧演出描写的过程中,涉及戏班的组建、经营,演出的种类、剧目、程式、道具、服装等各个方面。其实,戏场之兴盛与繁荣,都是清代开封的市井现象。特别是,小说中谭绍闻以书香子弟,先入读书正途,后在浮浪子弟盛希侨、夏鼎等的引诱之下堕落。虽经多次劝阻,却多次重入赌局和妓院。因此,小说中的戏场、赌场与欢场也反复出现,使得城市蝇营狗苟、藏污纳垢之处穷形毕现,成为主要描写的部分。同时,小说对开封方言的运用也增加了小说本身的市井特性。董作宾甚至在《李绿园传略》中称:“李绿园为吾豫惟一之方言文学家。”小说第54回,王氏对王中说道:“王中,你各人走了就罢,一朝天子一朝臣,还说那前话做什么。俗话说:‘儿大不由爷’。何况你大爷已死。你遭遭说话,都带刺儿,你叫大相公如何容你?”其中的“遭遭”、“带刺儿”等语,都属于开封附近的方言。小说还有对于开封地方建筑、道路、街市等的描写。对此,已有不少研究者撰文细考开封地名的古今之变,如小说主人公谭绍闻所住为“开封府祥符县萧墙街”。再如朱仙镇水陆码头、大相国寺的庙会和香火、铁塔、鱼市口等。可以说,《歧路灯》起于理学动机,但没有止于“理学之城”的一般性描述,而主要是关于清朝开封的地方性风俗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