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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8 静止比运动更高贵:爱利亚学派的世界观

在进入主题之前,我想先花一点时间来探讨下逻各斯的意思。这是一个让人望而却步的大词。我常想,之所以哲学会把普通人吓跑,就是因为它的界面太不友善,很难让人进入。

现代人往往把逻各斯等同于理性或者逻辑,但是正如上一讲所说,在古希腊的时候,逻各斯的含义非常丰富,有学者统计至少有11种意思;而且逻各斯在古希腊文中也并不是专业的哲学概念,它就是人们日常使用的字眼。

我们今天就来简单讨论一下其中的两个意思:话语和尺度。

话语:照亮深渊,驱策万物

话语的功能都有哪些?第一个功能,当然就是为世上万事万物命名。布谷在两三岁的时候,最常问的一句话就是:爸爸,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在牙牙学语的孩子眼里,世界是混沌一片的,这个事物和那个事物完全是粘连在一起的。通过命名的方式——这是桌子,那是椅子,椅子不是凳子,凳子也不是沙发——我们教会孩子辨认差异,让世界在她眼前逐渐清晰起来。我自己也有过一次刻骨铭心的经历,大一的时候我路过上海,上海医科大学的两位师姐带我去上海植物园玩。你们也一定去过植物园吧,在植物园里你最常说的是什么?“哇,这棵树好大!”“哦,那朵花好美!”是吧?反正对于我这种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在植物园会变得更加言语乏味、面目丑陋。可是那两位师姐是药物学专业的高才生,她们对植物园里的每一株花花草草的名字、产地和属性,都如数家珍,了如指掌。那真是一次非常神奇的体验,就像一个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行走,突然手里被塞进一个手电筒,于是那些隐藏在存在深渊里的植物就被语言给照亮了。

《圣经·创世记》里写道:


起初上帝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上帝的灵运行在水面上。

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

上帝说:“诸水之间要有空气,将水分为上下。”上帝就造出空气……


上帝是用什么创造万物的?没错,命名!


话语的第二个功能是采集和拢集。荷马在《奥德赛》里写过这么一句话:“安菲弥东,出了什么危险,使得你们这些年华方茂的人都来到黄泉?就是从全国再精挑细选也采集(logos)不到这样高贵的人了。”

这句话的“采集”用的就是逻各斯这个词。那么,怎么来理解话语的功能是采集呢?

你看,我们的肉身不过占据一个非常非常有限的位置,我们只是生活在此时此地的一个偶然的存在者,但是我们却可以通过言说去突破这种有限性,通过言说去采集世间万物,我们可以用言说去触碰最隐秘也最抽象的爱情、原子与上帝,把飞鸟走兽、星辰日月、先贤古圣,把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的万事万物都采集、拢集、汇聚到此时此刻此地。

话语除了采集,还有分辨的功能。善于使用话语的人不仅可以把万事万物——也就是“多样性”——拢集到一起,而且可以对“多样性”进行分辨。我们经常称赞某位作家,说他道出了我们一直想说但说不出的话,为什么?因为他不仅善于采集词汇,而且善于分辨词汇,所谓“字斟句酌”、“字字珠玑”,强调的就是这种话语的分辨能力。

采集与分辨,这是话语所具有的相反相成的巨大力量,也是逻各斯所具有的巨大力量。

尺度:世界的复杂与丰富

“僧推月下门”和“僧敲月下门”,这“推”与“敲”之间的字斟句酌,就体现出诗人对文字和事物的细微差别的分辨力。这样的能力也可以被称为拥有分寸感的能力。而这与逻各斯的另一个含义“尺度”是直接相关的。

我们用尺子做什么呢?衡量事物的长短高低。换言之,尺度有标准的意思。不同的尺度就有不同的标准,比如说,摄氏与华氏就是温度的不同尺度,公斤和市斤就是重量的不同尺度,英里和公里就是距离的不同尺度。尺度不同,标准不同,得出的结论也不尽相同。打个比方,站在猴子的角度看,即使是林志玲也是丑的,根据上帝的标准看,即使是爱因斯坦也是蠢的。

赫拉克利特说:“这个世界……过去、现在、未来永远都是一团永恒的活火,在一定的分寸上燃烧,在一定的分寸上熄灭。”有人把这里的“分寸”译成“尺度”,并且主张这里的“分寸”是复数形态,也就是说,它强调的不是单一的尺度,而是多种尺度的同时运用。换句话说,就是在强调这个世界的复杂性和丰富性。

只有那些心智不够成熟的人,比如说孩子,才会用非黑即白、非真即假、非善即恶这种简单的二分法去看待和理解世界,因为他们只拥有一种尺度、一个标准,只有借助于多种尺度,善于掌握分寸感,世界才会向我们呈现出它的丰富多样性。

所以说,对变化的精微的审察和分辨,这是赫拉克利特逻各斯概念的精髓所在。

万物的中心:变与不变

如果说理解赫拉克利特的关键词是变化,那么理解古希腊另一位大哲巴门尼德(Parmenides of Elea,约公元前515年——?)的关键词则是不变。但无论是强调变还是不变,他们都是在追问世界的本原、中心和秩序。

不久前我的一位朋友的母亲去世了,虽然他本人已经年过六旬,但是母亲一直是他生活的中心,所以母亲的离世对他来说,就好比是生活意义的支柱被抽离。

其实不止人生需要一个中心,世界和宇宙都需要一个中心。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不久,面对欧洲文明的衰落和崩溃,著名诗人叶芝写下了这样的诗句:万物已然解体,中心再难维系,世间一片混沌。

某种意义上,古希腊的哲学家们都在试图寻找这个维系住万事万物的“中心”,因为,只有确立了中心,世界才会从混乱变成有序。大家都很熟悉的“看齐意识”、“核心意识”,说的也是这个道理。

但是对于古希腊哲人来说,寻找“中心”不是问题,问题在于,这个“中心”是绝对保持不变的,还是相对保持不变,甚至是变化的。

赫拉克利特显然认为中心是变化的,上一讲已经介绍了,他虽然要寻找变中之不变,但却认为这个不变恰恰就是变化本身。但是爱利亚学派的巴门尼德却认为中心是不变的。我们这里先介绍一下巴门尼德的老师克塞诺芬尼(Xenophanes,约公元前570年——前475年)的观点。克塞诺芬尼是一个哲学家,也是一个游吟诗人,他自称在希腊土地上漫游了67年,差不多活了有100岁。

克塞诺芬尼:反对神人同形同性

克塞诺芬尼最著名的观点有两个,其一是反对神人同形同性。

他说:“埃塞俄比亚人说他们的神皮肤是黑的,鼻子是扁的;色雷斯人说他们的神是蓝眼睛、红头发的。”其实我们可以接着他的话往下说:英国人说他们的神是白皮肤、蓝眼睛、高鼻子的,中国人说他们的神是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的。

克塞诺芬尼的反讽还不止于此,他说:“假如牛、马和狮有手,并且能够像人一样用手作画和塑像的话,它们就会各自照着自己的模样,马画出、塑出马形的神像,狮子画出、塑出狮形的神像了。”

克塞诺芬尼的这些想法非常超前。两千多年后,法国哲人孟德斯鸠在《波斯人信札》里也记述了一个类似的故事:一个法国人在穿越非洲旅行的时候,极其惊恐地发现在非洲的艺术和雕塑里面,上帝不仅是个黑人,而且还是一个肥胖的黑女人!

费尔巴哈在1841年出版的《基督教本质》中,用更为抽象的方式重述了克塞诺芬尼的这个观点:人类类似上帝的原因不是上帝以他的形象创造了我们,而是我们以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他。

克塞诺芬尼:唯一的神是不动的

去年我在哈佛访学,每天送布谷上幼儿园都会路过哈佛神学院,布谷问:爸爸,什么是神?我说神最厉害了,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她想了想接着问:那神是不是只有一个啊?我说:可能只有一个。然后布谷给出了自己的回答:肯定只有一个,不然的话,那么多神,你怎么知道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

布谷的这个想法跟克塞诺芬尼的另外一个观点非常接近,他认为,存在着唯一的神,而且它是不动的。

克塞诺芬尼是这么说的:“神永远保持在同一个地方,根本不动,一会儿在这里一会儿在那里动来动去对他是不相宜的。”

老实说,每当读到这句话,我都有些想笑,因为急匆匆地跑来跑去、跳来跳去的神的确看上去不够庄重。从这个角度说,克塞诺芬尼推崇静止,反对运动,其实有很强的审美和伦理学的意味,也就是说,静止是高贵的,而运动是卑贱的。这个想法十分合乎常情,你看动物世界里,谁最忙忙叨叨,总是在上蹿下跳,跑来跑去,飞来飞去?都是那些蚂蚁、蜜蜂、蚊子、松鼠之类的小动物,而狮子、老虎这些森林之王的日常状态都是懒洋洋、一动不动的。

再比如说,你仔细体会每个人的说话语速,一般来说领导干部在大会上讲话都是慢条斯理的,有时候甚至一分钟也讲不到50个字。你听得再急,他还是不紧不慢的。而向领导汇报工作的下属显然不能这么说话。说话语速最快的人是谁?没错,就是晚间电视购物的节目主持人,他们的语速就像机关枪一样。

陈嘉映在《哲学·科学·常识》中这样论述静止的优越地位:“物体不受外力干扰,就会处在它该处的位置上,这是它的自然状态,也是一种高贵的状态。”据说当年哥白尼为日心说提供辩护时,其中一个理由是,太阳比地球高贵,因此,静止不动的应该是太阳而不是地球。

关于静止和运动的区别还可以这么去理解。在毕达哥拉斯那一讲中,我们说数字二在他那里意味着摇摆不定,二减一等于一,二加一就等于三。因此二也就等于意见,因为意见从来都是摇摆不定的,意见的反义词就是知识或者真理。所以当克塞诺芬尼说“唯一的那个神则是不动的”,如果剥离它的神学色彩,则可以说真理是唯一的,也是不变的。这正是克塞诺芬尼的学生巴门尼德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