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边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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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22日 刘家年收支明细账

早饭时分,与老刘谈村里的贫富分化状况。这里人均耕地较多,且得引黄灌溉之便,故依然以农业为主,只要将二熟种好,则温饱解决且略有结余。对长期处于半饥饿状态的中老年农民来说,已是一种满足的境界了,向外谋求发展的冲动并不强烈。土地承包制后的农业经济,贫富分化不可能十分明显。老刘说,他有一辆拖拉机,帮人耕地,或在农闲时搞点运输,也有一些经济收入。

在未能继续升学的初、高中生中,外出打工者较多。在农闲时,还是就近打工的更为普遍。老刘说,如今农村造房,皆搞承包,故泥水木工需求量很大,有拖拉机的,主要是运输建材,黄沙、水泥、预制板、砖瓦等等,也有些人做粮食买卖。“村里发点财的,也只有五六户。有几户是搞建筑承包的,另有几户是搞粮食买卖的。他们在国营粮站有亲戚,没有这层关系,是做不了这个买卖的。”被村里公认为贫困的农户只有三户,老刘向我们简单地介绍了这三家贫困户之后,我请他陪我去他们家看看,顺便到任庄去转转。

建在北方平原上的村落,内部街道南北垂直,院落排列较为整齐,不像南方丘陵或河汊之地,住房依山势或河流而建,布局凌乱。这里的院落结构大同小异:方整的围墙、庭院,住房与作厨房的配房通常分开。庭院内往往栽种几棵树,装潢得最考究的是进入院落的大门,大门两侧贴着瓷砖烧制的对联。在北方村落内行走,你便会理解中国人“装门面”一词的起源与含义了。前几年,我到山东曲阜乡村去考察,就发现“门面”是所有“先富裕”起来的农户重点装修对象,某行政村的村公所还是公社时代的遗留建筑物,十分破旧,但他们办村企业赚到的第一笔钱就用在装建一个豪华的门楼。其实,我们在中国一切企事业与党政机关的入口处,都能看到这种“门面”意识的表现。这种意识起源于村落起源于村落内各家族争取优势地位这一更深层的心理因素

老刘陪我们往访的第一家贫困户姓刘。现年50余岁,因“成份不好”(地主成份),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集体化时期娶不到妻子,直至80年代末,才从甘肃贫困山区找到了一个比他小20岁的痴呆姑娘。婚后生有二女,长女七八岁,幼女二三岁。这一形式上完整、实质残缺的家庭正处于家庭生长周期的低谷。此家没有院墙,只有三间破旧的砖瓦结构的平房。三间住房之间没有间隔之物,故一进门,全家境象一览无余。户主不在家,痴呆的妻子望着我们痴痴地发笑。两岁的幼女还钻在床上的破被里。床有两张,所谓床,仅是用砖头垫起的几块木板而已,没有箱子与衣柜,许多衣物凌乱地堆放在床角。客厅只有一张方桌,几只矮凳,左间杂乱堆放着一些简陋农具,还有几袋谷物。除了一辆自行车外,别无一点“现代”之物。老刘说,该户主忙里忙外,很是辛苦,能填饱一家人的肚子就算不错了。

第二家贫困户,也姓刘,户主现年50余岁,人挺能干,生有二子,长子在长春某大学读书,次子在县重点中学读高一。他家的贫困,主要是妻子身患重病,一病就是十几年,到处求医,一是误了工时,二是高额的医疗费用把他彻底拖垮了。妻子去年病故,负下两万余元的债务。幸而他的哥哥在深圳某公司做顾问,念其两个侄子很能读书,学杂费全部由其哥承担。他家的境况似比前一家略好一点:有三间砖瓦平房,另有两间配房,虽然也称得上“家徒四壁”,但收拾得挺干净。户主对他家的不幸遭遇似乎一无抱怨:“老婆患病,总想治好她,虽然死了,也算对得起她了。所借之钱,慢慢还就是了。如今唯一的心愿,是让两个孩子能大学毕业,找一份好工作,不要像我这样辛苦一辈子。”

第三家贫困户的大门紧闭。老刘说,他家与第一家差不多。户主姓周,四五十岁,低能,又比较懒。同样种一亩地,亩产只有别人的一半。妻子也是从甘肃、山西那一带弄来的,也有点“神经”。生有一子,脑子好像也有点问题。家里像一个狗窝,但填饱肚皮没有什么大问题。

在任庄这个自然村落的一百五六十户农户中,被村民一致认为是贫困户的就此三家。老刘说,周围各村的情况差不多都是这样。实行土地家庭承包制后,绝大多数的农户,生活水平比从前提高了。发财的只是少数,像上面三家那样贫困的更是少数。这一带几乎没有乡村企业,发财的几户,不是搞建筑承包,就是搞粮食买卖,搞粮食买卖而能发财,是因为国营粮站有亲戚。在这一轮争取家庭优势地位的竞争中的落伍者,似乎是由三个原因造成的:一是低能,二是懒惰,三是疾病。老刘完全同意这一分析,“如今农民最怕的就是生病,医疗费实在太贵,全家一人重病,这一家肯定要垮下去。”

昨天下午前来参加座谈的一中年村民正在他新落成的屋内做门窗,见我们路过,便招呼我们进去喝茶。搬出矮凳在庭院里坐定,便谈起房子的事。这位年近五十的村民说:“农民一生辛苦,只为两件事,一是填饱肚皮,二是替儿子娶妻造房。如今农村造房标准越来越高,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他生有三女一男,三个女儿次第出嫁,儿子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在家里也不干事。院前这四间新式的平房是替儿子结婚准备的。总耗资近2万,负了五千多元的债务。他自己住的三间砖瓦平房,是70年代盖的。全部砖块(近2万块)都是他打土坯烧制的,很是辛苦。

话题从生儿育女、娶媳造房转到当地的继承习惯上去。他说:“某户如只生女儿,没有儿子,就算是‘绝户’,这可是农民最为担忧害怕的事。因为他一生劳累辛苦积累起来的家产(主要是房产,解放前还有土地)将没后代继承了。按当地风俗习惯,这一农户的家产应由过继给他的侄子继承。但侄子肯不肯过继,则视叔伯的家财多少而定。如果家产还不够他们的丧葬费,往往不肯过继。如果家产远多于丧葬费,也有争着过继的。所以侄子过继,实在是件麻烦事。如今许多没有男孩的农户,情愿到外地去领养男孩。我们村里就有三四例,其中两个男孩是从上海孤儿院里领来的。”他还说了一件发生在邻村的女儿与侄儿争家产的官司。“农村没有男孩就是麻烦大,邻村某户只生两个女儿,没有男孩。户主死后,出嫁的女儿回来争房产而告到法院,法院将房产判给两个女儿,但无法落实,如今还是侄子占着他的房子。因为这里的习惯势力很大。”如此看来,如果新制定的成文法与依然在村民头脑中活跃的习惯法相冲突的话习惯往往取得最后的胜利。老刘说:“出嫁的女儿将父母的房产留给叔伯兄弟是有道理的因为这里还是她的娘家有什么事还可以来找本家兄弟帮忙如果她们取走了老家的房产不是断了娘家路吗她们有事谁肯去帮忙呢?”原来如此!看来习惯、习俗并非只是一种可以割去的“阑尾”,只要它们还起着实际的功效,便不会被法律的小刀轻易割去。

由继承习惯又谈到计划生育,谈到农户非生男孩不可的理由,站在一旁听我们闲聊的主妇说:“女人嫁给男人,就得替他生个男孩。如生不出男孩,可就倒霉了,在家里、村里都抬不起头来,公婆会整天唠叨,说咱没有用。要咱滚回娘家去,甚至打骂。丈夫也会这样对待自己的老婆。”又说:“如果老婆只会生女儿,不会生男孩,男人即使不打骂,也会整日唉声叹气,根本没心思干活。”接着举了邻村的一个例子,该农户一连生了三个女孩,被乡政府抓去做了绝育手术。这家男人便整天躺在床上,不干活,说:“没有男孩我干活还有什么意思呢?”女人气得跑回娘家去了。这些语言与故事并不是从讨论古代文化传统的书上读到的,而是在当代中国村落内听到或看到的。

下午,与老刘谈家庭财政,计算全年的收支。刘现年52岁,妻48岁。有三女一男。长女已出嫁,但承包地及附着于承包地的农业税与农负依然在家,农忙时回来帮忙。次女在开封打工,但时续时断,农忙时也回家帮忙。幼女已18岁,在家务农。儿子在读初中。承包地9.6亩,全年麦稻二熟。刘在农闲时用自备拖拉机搞点运输,或在附近做泥水工,是家庭非农收入的主要来源。农村实行严厉的计划生育政策始于80年代末,此时刘家已完成生育任务,故无高额的超生罚款支出。据刘本人说,他家的经济状况,在全村范围内处于中等偏上,这或许是有点保守的自我估计。另外,农用物资及稻麦价格按1995年的价格计算。

一、小麦收入。

(一)一亩小麦的物资投入。

种子50元(农民用自有麦子按2:1或2.5:1的比率到乡种子公司换小麦良种,每亩用种25斤到30斤之间),化肥100元左右(这里施尿素与磷肥,尿素每亩施70斤,磷肥100斤),农药86元(农药由乡农技站统一配制、发放与施撒,施何种农药许多农民说不清楚),浇水、耕地、播种共28元(这里引黄浇水,计亩收费,小麦亩均8元。这一带耕地全部机械化,播种基本上实行机械化。据老刘估计,全村20%农户拥有小三轮或小四轮拖拉机)。

1亩小麦的物资投入共264元。9.6亩的总投入2534元。

(二)一亩小麦的劳动用工量。

平整土地与播种,计1工(用拖拉机耕、播,也需人工辅助)。施撒农药前后3次,计1工。浇水2次,计1工。施肥2次,计1工。锄地、除草3工。收割运输3工。脱粒扬晒、装袋贮藏3工。

1亩小麦的劳动用工共13工。9.6亩的总计125工。

(三)产量、价格与毛收入。

平均亩产750斤(凡得引黄灌溉之便,平均亩产在700~800斤之间,若精心管理,如多施农家肥,及时除草除虫等等,亩产可超千斤。亩产750斤,是近三年来的平均估值)。每百斤售价86元(1995年,小麦的市场价格较高,每百斤在82元至88元之间波动)。

9.6亩小麦的总产量7200斤。总价值6192元。

每亩的毛收入=645元-264元=381元

9.6亩的毛收入=6192元-2534元=3658元

每工值=每亩毛收入÷每亩总用工=381元÷13(工)=29.3元

二、水稻收入。

(一)一亩水稻的物资投入。

种子36元(每亩用良种15斤)。化肥136元(其中秧田17元,大田119元,大田尿素一袋80斤,95元,磷肥一袋百斤24元)。农药30元(前后施撒三四次,由乡农技站统一配制、放发与施撒)。浇水11元。耕地10元。

一亩水稻的物资投入共223元。9.6亩的总投入2141元。

(二)一亩水稻的劳动用工量。

秧田2工。拔秧插秧3工。平整水田3工。拔草3工(若用除草剂可节省2个多工时)。除虫2工。施肥二次,计1工,浇水二三次计1工,收割3工,登场1工,脱粒2工,晒装1工。

1亩水稻劳动用工计22工。9.6亩总计211工。

(三)产量、价格与毛收入。

水稻平均亩产1000斤,折合大米700斤,大米每百斤平均价150元,亩均1050元。

9.6亩水稻总产量(折合大米)6720斤,总价值10080元。

每亩毛收入=1050元-223元=827元

9.6亩的毛收入:827×9.6=7939元

每工值=每亩毛收入÷每亩总工时=827元÷22(工)=37.6元

三、工副业收入。

(一)养猪业。

当地村民多数家庭养猪,但没有“养猪专业户”。一年有出栏一两头的,也有三四头的。按村民的说法,养猪不赚钱。但为什么还养猪?一是农家总有些青饲养或剩余饭菜,弃之可惜,喂猪正好。二是积肥。刘家每年出栏两头猪,每百斤猪价在350元波动,总售价在800元到1000元之间。“除去购买小猪的钱及精饲料,基本上不赚钱。养猪只是积平时小钱为大钱,故不能将这1000元列入家庭收入。”老刘是这样说的。但我们还是给他算300元的毛收入。

(二)当地村民在农闲时主要从事乡村、集镇的建筑业,通常称为泥水工、木工,还从事与乡镇建筑业配合的运输业,主要运输砖、沙、预制板等建材,亦替数十公里外的造纸厂拉麦秆。村里的年轻人大多到郑州、开封去打工,农忙时回来。老刘在农闲时搞点运输。一年从事运输约3至4个月,能赚3000~4000元。

(三)次女在开封打工,月薪在200元到250元之间,有时也能找到月薪300元以上的活,至今没有找到一个稳定的职业。开封下岗职工甚多,在岗的职工,平均月薪三四百元,临时工仅二三百元,甚至更低。老刘说:“反正在家闲着没事,到外面多少能挣几个钱,至少可以不在家吃闲饭,还能挣钱买点衣服,家里从不问她要钱。”在开封打工每年约8至10个月,每月以300元计,该有1600~2000元收入。老刘说:“给她一个人吃用还不够,怎么能算家庭收入?”但我们给她算1500元。

(四)全年全家的工副业总收入在4800~5800元之间。

全年全家的总收入=农业收入+工副业收入=小麦毛收入+稻米毛收入+工副收入=3658元+7939元+4800元=16397元。

其中农业占总收入的71%,工副业占总收入的29%。

土地家庭承包责任制加上劳动力市场的开放,使得这一地区大部分农户成为亦农亦工户。在亦农亦工户的两头,一边是纯农户,一边是纯工商户。家庭经济收入的重心,在从农业向非农移动,移动的速度准确地标示出各地经济发展的速度,以及贫富分化的速度。在该村,纯农户约占10~15%之间,基本上由两类家庭构成:一类是残缺家庭,包括低智商与疾病。他们无法或无力从事非农产业。二是儿女分家后的老年家庭。该村没有村办企业,故纯工商户意味着脱离土地到城市谋生。老刘说,本村没有这样的农户。这或许与这里的人均耕地较多,且水稻效益较高有关,或也与附近城市经济发展速度太慢有关。总之,这里的绝大多数农户依然以农为主,兼营他业。刘家的这一收入结构,颇具典型。

一、全年诸种税费支出(按1995年计算)。

(一)“皇粮”。当地村民按传统习惯将地方政府收取的各种税费统称为“皇粮”。按理说,“皇粮”仅指农业税,国务院规定的合理农负仅指村提留与乡统筹,共8个项目,且征收总量不得超过农户上年纯收入的5%。但地方政府往往附加许多征收项目,一律计入“皇粮”。实物交入粮站,地方政府从中取值。农民并不知内含的征收项目及各项的款额。这一情况十分普遍。

“皇粮”按夏秋两季征收。夏熟交麦,秋熟交稻谷。夏麦人均190斤,每百斤86元计,人均缴纳163.4元。刘家6人承包土地,共交麦1140斤,折合人民币980元。秋粮交稻米,人均67.5斤,每百斤150元,人均缴纳101.25元。全家6人,共交付607.5元。两项合计,人均负担264.65元。全家共计约1588元。

(二)其他税费。

车船税每年146元(刘家有一辆小四轮)。城市建设费80元。拾穗费50元(学校农忙放假,要学生拾麦稻穗50斤交到学校,支援学校建设。不拾穗者,可以交钱)。挖河费90元(每年有若干义务工,搞水利建设,凡不参加者,可交钱免役,1995年人均15元)。上述四项支出,共计366元。

(一)、(二)两项合计共1954元,占家庭农业毛收入的16.7%,占全年家庭总收入的10%。

二、家庭吃用支出。

(一)粮食。每人每天以1.5斤计。1.5×6×365=3285斤。按村民的饮食习惯,以食馍面为主,米饭为辅。米占20%,麦占80%。这是一个很模糊的估计。这样大米657斤,小麦2628斤。大米按1.5元一斤计,小麦按0.86元一斤计,共折人民币3246元。

(二)菜(包括肉类、豆制品类)。当地人平时吃菜,十分简单,以自制的酱与咸菜为主。逢年过节或请客时,才上街割肉买菜。

春节300元,中秋节100元,平时一日一元计(包括请客)为365元,共计765元。

(三)烟酒。酒100元。烟每两天一盒,每盒2元,计365元。共465元。

(四)油、盐、酱、醋等调味品150元。

(五)燃料。当地农户主要烧煤,购买煤粉,自制煤饼,每百斤7.5元,全年150元。

(六)礼费。婚丧送礼,是乡风习俗,平均每年两三次,每次送礼金50~100元不等,约200元。

(七)衣物。平均每人以100元计,共500元(大女已嫁,不计入内)。

(八)电费。300~400元,以350元计。

上述8项支出,共5826元。其中粮食一项占55.7%。如将前5项概括在“食物”一项内,则食物占此8项支出的82%,占全家农业收入的40.8%。

三、教育医疗费用支出。

1995年,只有一子在读初中,全年学杂费500元。这几年刘家没有人生大病。“如今治伤风感冒,也需几十元。农民患小毛病,并不去求医吃药”,刘这样解释全年无医疗费支出的原因。

全家全年总收入与总支出:

总收入:16397元。家庭人均年收入2733元,比村统计的人均收入(1800元)高52个百分点。

总支出:8280元。其中“皇粮”杂税占24%,家庭日用占76%。

每年积余16397元-8280元=8117元。

老刘看看自己计算出来的全年收支余额说:“没有那么多,咱是自己人,跟你们说实话,一年辛苦,省吃俭用,精打细算,五六千元的积余是有的。家里平时花钱从不记录,有些花费,也记不起来了。这些年的积蓄就盖了个房子,用掉将近2万,买了一台拖拉机,也近2万,家里实在没剩几个钱。家里两个女儿还要出嫁,儿子读高中,都得花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