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人文的人
自然的人之间可能缺少相对的可比性,但这个问题始终存在着。人类在进化的初期,差别不是很大。即使是进入旧石器、新石器时代的人,所制造的工具都差不多,这些工具分属于哪个时代,一眼就能区别出来。而越往后走,地区性的人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以至于有的地区已经进入现代文明社会,但极少数地区还处于原始社会中晚期。有证据证明,非洲是全球人类的起源地,而现在的非洲,却是社会形态和经济文化最落后的地区之一。
为什么地区间的差异会如此之大?实地考察一下这些差距,最终会发现,导致差距的原因不是人种的优劣,而是文化的先进与落后。
人类社会在产生了超越血缘氏族的社会团体之后,自然的人便向人文的人转变。人文的人,简单说就是更高层次上的哲学的人、文化的人、道德的人、思想的人。为了统一说明这个问题,我们将之归纳为人文的人。
古希腊的哲学家亚里士多德,汲取、集合了前辈的思想,提出了三个重要命题:
(1)求知是所有人的本性。
(2)人是理性的动物。
(3)人是天生的政治动物。
求知固然是人的本性,但在求知过程中还要能求、善于求。以大家熟悉的语言文字为例,任何一种语言文字,都是不断求索、总结、提炼的结果,但结果并不一定完全一致。
其次是越理性的民族发展持续性越长。五六千年前,非洲的埃及是全球文明程度最高的地方,当他们已经掌握了娴熟的语言文字和金字塔建造、木乃伊制作技术的时候,其他地区的人可能还处于蒙昧时代。这个地区虽然拥有高度的文明,但却缺乏理性,将大量的人力物力投入到劳民伤财的建设中去,注定了其文明的不长久。同样的例子还有稍后出现的希腊罗马文明(地中海文明)、印度文明和中东文明(幼发拉底河文明),同样是享誉世界的文明,因为极不理性,导致战乱频繁,最终几乎损失殆尽。有人说,华夏文明是四大文明中唯一保存下来的,这种说法并不全面。华夏文明大半已经湮没于历史的尘埃中,我们今天看到的,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原因就是不理性,战乱始终不离左右,其他文明乘虚而入,与其说是融合,不如说是被“占领”,不得不接受罢了。
再其次是政治。其实从有了社会、国家之后,政治是每个人都无法回避的议题。有人宣称自己对政治不感兴趣,或者是回避政治,其实他宣称的和回避的就是另一种形态的政治。那些所谓看破红尘,出家遁入空门的人,其实仍然生活在政治中。因为他要到世俗人间化缘,要靠世俗的善男信女进献香火,否则他就一天也生存不下去。他心目中的空,是政治的另一种表现。出身王子的释迦牟尼,看到了人间的疾苦,才决定以自身的苦难来普度众生。可以说,游离于政治之外的人是不存在的,只是他以何种方式与政治发生联系而已。
知识、理性、政治,虽然不能概括人文的“人”的全部,至少说明一点:越是发达的民族,文明程度越高,越是重视文化教育的民族,创造的东西越多。
外国先贤的理论可能有些高深莫测,华夏民族的先贤们对人的认识也不简单。春秋战国时期出现了一本书——《尔雅》,这可能是汉字词典的鼻祖。其中的《释名》一章,对人的解释是这样的:
人,仁也。仁,生物也。
表面上看,这个回答有些不伦不类,也有些答非所问。假如问的是“人是什么东西?”回答是“仁”,那“仁”是“人”吗?“人”与“仁”有什么关系?
回答者没有错。因为他回答的不是自然的人,生物学的人,而是哲学的人,文化的人。仁与人的关系,我们后面还会谈到。
继《尔雅》之后,类似的说法还有很多。
最早的历史文献著作《尚书》,其中的《周书》第一篇《泰誓》,针对商王的无道,周王发誓时强调:
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
《尚书》的《舜典》也说:
神人以和。
孔子的十世孙孔安国在《尚书正义》时加了一段说明:
生之谓父母。灵,神也。天地所生,惟人为贵。
孔安国的观点,前人已有。同样成书于春秋战国时期的《礼记》一书,其中的《礼运》篇在谈到人时说:
人者,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气也。
又说:
人者,天地之心也,五行之端也,食味别声被色而生者也。
《孝经》一书也说:
天地之性人为贵。
先贤们的观点是:天地是万物的父母,因此是养万物的。人既然是万物之灵,那么就要长久地养育了。
人是万物之灵,这个观点今天来看也是站得住脚的。
《列子》是一本奇书,内容博杂,我们所熟知的《愚公移山》故事就出自这本书。在《黄帝》篇中,既讨论养生得道,又讨论人生哲理。其中一段很有意思:
状不必童而智童,智不必童而状童。圣人取童智而遗童状,众人近童状而疏童智,状与我童者,近而爱之;状与我异者,疏而畏之。有七尺之骸,手足之异,戴发含齿,倚而趣者,谓之人,而人未必无兽心。虽有兽心,以状而见亲矣。傅翼戴角,分牙布爪,仰飞伏走,谓之禽兽,而禽兽未必无人心。虽有人心,以状而见疏矣。包羲氏、女娲氏、神农氏、夏后氏,蛇身人面,牛首虎鼻,此有非人之状,而有大圣之德。夏桀、殷纣、鲁桓、楚穆,状貌七窍皆同于人,而有禽兽之心,而众人守一状以求至智,未可几也。
“有七尺之骸,手足之异,戴发含齿,倚而趣者”,这样的就是人。
这是外在的人,形态的人。所以列子告诫人们说,仅仅有人的形状是不够的,还得有德。传说中的包羲、女娲、神农、夏后等人,他们有的蛇身人面,有的牛首虎鼻,按照外形来看,都算不上是完全的人(有非人之状),但他们却有“大圣之德”;相反,现实中确有其人的夏桀、殷纣、鲁桓、楚穆这些人,还是一代君主,从外貌来看,他们都是完全的人(有人所拥有的全部特征),但他们却有一颗禽兽之心。
列子讨论的人文的人,是人性的道德评判。
列子在《天瑞》一篇中再次说到人的来历,同样也是人文的来历:
一者,形变之始也,清轻者上为天,浊重者下为地,冲和气者为人;故天地含精,万物化生。
西汉淮南王刘安,在争夺皇位失利之后,偏居淮南,无所事事之余,召集门客,集体编写了一部书——《淮南子》,专门谈天说地,其《精神训》篇中讲到人时说:
有二神混生,经天营地,孔乎莫知其所终极,滔乎莫知其所止息,于是乃别为阴阳,离为八极,刚柔相成,万物乃形,烦气为虫,精气为人。
“冲和气者为人”“精气为人”,这些都是老子所代表的道家哲理对天、地、人的解释,有些玄奥,属于哲学的范畴。
说到中国古代的哲学,不能不说到易经和八卦。
《易经》在《说卦》时说:
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
与《尔雅》的观点相比,又多了一个“义”。
立人之道为什么要靠仁与义?《易传•文言传•乾文言》中做了这样的发挥:
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于人乎!
说的还是做人的道理。
有华夏第一相之称的管仲,在经济、哲学、政治、军事、法律等方面都有较高的造诣。他在《管子•心术上》中说:
人者,立于强,务于善,未尽能,动于故者也。
到了汉代,对“人”的认识进一步深化和发挥,立面不断扩大:
许慎对“人”的解释只有8个字:
天地之性最贵者也。
与许慎的看法相同的还有很多。
《汉书•刑法志》:
夫人,宵天地之貌,怀五常之性,聪明精粹,有生之最灵者也。
生活于东汉的王符,虽然毕生不得志,但他在《潜夫论》一书中,阐述了他对人的认识:
人之所以为人者,非以此八尺之身也,乃以其有精神也。
汉代学者班固,于汉章帝建初四年(公元79)主持、参与了一次经学辩论,地点在白虎观。事后整理为《白虎通义》一书,《三军》篇中说:
人者,天之贵物也。
汉代学者扬雄,将老子的玄作为学术的最高范畴,写了一本《太玄经》,其中的《玄文》篇中说:
物之所尊曰人。
西晋文学家潘岳,即美男子潘安,他在《藉田赋》中写道:
夫孝,天地之性,人之所由灵也。
《后汉书•班固传》:
人者,神之主。
南唐徐锴在《说文系传》中说:
人配天地为三才,万物之最灵。
清俞正燮《癸巳类稿•诵佛经论上》:
人者,五行之秀,万物之灵。
这些论述,仅从一个方面来看待,其实人是立体的,尤其是进入了人文的人的范畴,“人”就复杂了。哲学家王充在《论衡》一书中,阐述了一个立体的“人”:
《论衡•诘术》:
人之在天地之间也,万物之贵者耳。
《论衡•论死》:
气凝为人。
《论衡•遭虎》:
夫虎,毛虫;人,倮虫。毛虫饥,食倮虫,何变之有?
《论衡•商虫》:
倮虫三百,人为之长。由此言之,人亦为虫也。
《论衡•自纪》:
人亦虫物,生死一时。
《论衡•辨祟》:
倮虫三百六十,人为之长。
“倮虫”是古人对动物的分类之一,古人将动物总称为“五虫”,其中的“无羽毛鳞甲蔽身的动物”就是倮虫。“倮”字的意思等同于裸。人无羽毛鳞甲,自然被称之为倮虫。
《大戴礼记•易本命》:
倮之虫三百六十,而圣人为之长。
《礼记•月令》:
其虫倮。
孙希旦集解:
凡物之无羽、毛、鳞、介,若鼃(蛙)、螾(蚓)之属,皆倮虫也。而人则倮虫之最灵者。
与王充有相同或相近看法的论述也不少。
《管子•权修》:
人者,身之本也。
又:一树百籆者,人也。
《说苑•敬慎》:
言多行少,人也。
《说苑•杂言》:
为不为者,人也。
《庄子•庚桑楚》:
有心为之,人也。
《吕氏春秋•序意》:
人曰信。
《吕氏春秋•明理》:
人,妖也。
可以称之为中国医学圣经的《黄帝内经》,在解释“人”时,也有不少的真知灼见:
《素问•宝命全形论》:
夫人生于地,悬命于天,天地合气,命之曰人。
又:
德气同归,故谓之人也。
灵也好,秀也好,都是从精神的更高层面去认识的,而对人的自身能力,却很少有人看到。比如,与人的生活有密切相关的劳动,仅有唐诗人刘禹锡在《天论》一文中谈道:
人之所能者,治万物也。
治万物就是多种多样的劳动,包括技术、技能型的劳动。只有拥有很多能够治万物的人孜孜不倦的努力,人类(区域性)才有可能改变生存状态或是命运。
人文的人是特殊的,他有情有义,所以,自《尔雅》开始,人就引申为“仁”。
《广雅释诂四》:
人,仁也。
又:
人者,仁也,以心合也。
《论语•颜渊》:
人,犹仁也。
《礼记•表记》:
仁也,谓施以人恩也。
“人”等同于“仁”,《说文解字注》:
禽兽草木皆天地所生,而不得为天地之心。惟人为天地之心,故天地之生此为极贵。天地之心谓之人,能与天地合德。果实之心亦谓之人(仁),能复生草木而成果实,皆至微而具全体也。果人之字,自宋元以前本草方书诗歌记载无不作人字。自明成化重刊本草乃尽改为仁字,于理不通,学者所当知也。仁者,人之德也,不可谓人曰仁,其可谓果人曰果仁哉。
为什么中医要强调“医者仁心”,就是强调作为一个医师,既要从仁慈的角度看待患者,同时也要从“人”的人心将心比己,以自己的心,换取患者的心。
人文的“人”蕴含了太多的象征性,很自然地进入与人文有直接联系的文学。人文或者人性,就成为文学永恒的主题。从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开始,人文的人又多了个栩栩如生的影像。
《郑风•东门之墇》:
其室则迩,其人甚远。
《鄘风•载驰》:
许人九之。
有了人文的人,这个世界才变得精彩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