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家书》读本(大众儒学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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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篇 凶德致败

咸丰八年戊午岁

三月初六日(1858)

原文

沅甫九弟左右:

初三日刘福一等归,接来信,借悉一切。

城贼围困已久,计不久亦可攻克。惟严断文报是第一要义,弟当以身先之。

家中四宅平安。余身体不适。初二日住白玉堂,夜不成寐。温弟何日至吉安?

古来言凶德致败者约有二端:曰长傲,曰多言。丹朱[1]之不肖,曰傲曰嚚讼[2],即多言也。历观名公巨卿,多以此二端败家丧身。余生平颇病执拗,德之傲也;不甚多言,而笔下亦略近乎嚚讼。静中默省愆尤[3],我之处处获戾,其源不外此二者。温弟性格略与我相似,而发言尤为尖刻。凡傲之凌物,不必定以言语加人,有以神气凌之者矣,有以面色凌之者矣。温弟之神气稍有英发之姿,面色间有蛮很之象,最易凌人。凡心中不可有所恃,心有所恃则达于面貌。以门地言,我之物望大减,方且恐为子弟之累;以才识言,近今军中炼出人才颇多,弟等亦无过人之处,皆不可恃。只宜抑然自下,一味言忠信行笃敬,庶几可以遮护旧失,整顿新气。否则,人皆厌薄之矣。沅弟持躬涉世,差为妥叶[4]。温弟则谈笑讥讽,要强充老手,犹不免有旧习。不可不猛省!不可不痛改!余在军多年,岂无一节可取?只因傲之一字,百无一成,故谆谆教诸弟以为戒也。

解读

这一封信,是从消极意义上来论述修德的重要性。在儒家看来,修养德性的人生不仅是一种应该过的生活,同样,它也意味着一种现实的“果报”。当我们谈论基督教或者佛教的时候,我们似乎很容易去理解现实中做的好事,最终会成为某种“果报”出现在我们“将来”的人生中。基督教说的是“末日审判”,依据上帝的旨意行事就可以进入天堂;佛教讲的是西方“极乐世界”。与宗教思想相比,儒家似乎并不谈来世,因而德性的人生似乎只是一种规劝。

但是,这封信中,曾国藩说了,人如果道德败坏,便会招致现实的恶果。这样的说法,比起彼岸世界的救赎而言,更有对现实的关注和意义。在曾国藩看来,人的德性有吉凶之分,所谓凶德便是常年的傲慢和经常的多言。狂傲和多言,都不是好的德性。尧帝的长子丹朱,个性浮夸,骄傲乖张,言语嚣狂。《史记》中说如果丹朱得到天下,则“天下病而丹朱得其利”,所以尧将帝位禅让给了舜。可见,丹朱的凶德为他招致了现实生活中的恶果。曾国藩认为自己的缺点在于过于执拗,这是在德性上过于傲慢的表现;虽不怎么爱讲话,但是写文章时却有点接近于争执。每当他静思己过时,就不免察觉到,自己所遭受的暴恶的对待,其实都根源于自己的恶德。家中温弟和曾国藩的个性有些接近,但是说话却特别尖刻,这是很不好的。恃才傲物之人,有以言语去刺激别人的,有用神气去欺凌他人的,也有以表情动作去表达对别人的鄙夷的。温弟的神气有英气勃发的状态,面孔看起来也颇有几分刁蛮之相,所以最容易欺凌到他人。所以,心中更不可有半点傲慢,否则的话都会表达在脸面之上。论出身,曾氏家族不比那些显赫的家族;论才识,看军中的青年豪杰,便自知不如。所以更要低调做人,持忠信笃敬之道。国荃在这方面做得比较好,所以更要提醒温弟时时刻刻改正,不要冒充所谓江湖老手,而堕入恶德的现世报中。

如果我们回顾一下曾国藩之前对修身的认识,就会发现“自省”的功夫在他看来是尤为重要的。对于传统文化熏陶下的中国人而言,自省,是一种自我觉醒的本能,是立德积善的功课,同样,它更是一种现实中的修行。自省,意味着不需要上帝的审判,就可以通过自己的内心及道德的规劝来自我省察。凶德致败,尤为凸显这一思维的特征。所以,在今天,当我们说起现实世界中缺乏信仰时,往往是受到了外物的遮蔽,而忘记了每个人的本心之中就有信仰的种子。这种信仰,绝非求福求财的功利心,而是自我觉悟、自我反省的道德心。若是明白了这一点,则不难发现,信仰从未离开我们,只是我们忘记了,自己是完成自己信仰的主人。


注释

[1]丹朱:相传为尧的长子,因不肖,尧帝将帝位禅让给了舜。

[2]嚚讼:奸诈而好争讼。

[3]愆尤:过失,罪尤。

[4]妥:安稳,妥当。叶:音xié,和洽。妥叶:妥帖,合宜。